夜已深,沈姝仪打了哈欠,坐在窗边的小榻上荡着腿,百无聊赖的看着谢知行忙公务,批公文,谢南把公务扔给儿子,自己和夫人出门逍遥快活,留得谢知行一个人支撑着偌大的王府,谢知行就坐在一边,她心底的依赖并没有因刚做师徒而消失,正相反,这种不明的依赖感愈演愈烈。
她就像一只离家太久的狸奴,害怕主人再一次离开她,害怕主人的疏离,也害怕主人有一天不再需要她。
“师父去书房休息了,徒儿也休息吧。”谢知行揉了揉眉心,看她赖在榻上不走,便自觉地要走,他刚把手放在门板上,就听一旁惬意的少女出了声。
“师父可有不适?”
谢知行摆摆手示意她没事,“快休息吧,明日一早的朝会,你与我同去。”
朝会?
“那是什么?朝廷上那些老臣能同意徒儿参加?师父不要因为我得罪了那些人。”沈姝仪荡着脚。
谢知行嗤笑一声,“徒儿多虑了,如今的朝堂,谁敢和谢家作对?只是近日万佛塔所在的兖州出现粮仓被烧,出生不满百日的婴儿无故失踪,还有,平民人家的刚成亲的新妇被杀,兖州太守这几日频繁上奏,陛下想要指派人手去查明,又没有合适的人选,明日的朝会也只是互相举荐罢了,谁想蹚浑水?这件事办不好,掉脑袋的。”说着他比量了一下杀头的动作,沈姝仪一阵瑟缩,谢知行也见好就收,动作迟缓的走过来。
“来吧,师父帮你拆发。”谢知行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沈姝仪将手搭上去,由他引导走到妆台前,沈姝仪很意外地转头看向他。
他的房内,怎么会有女子所用的妆台,梦中的记忆里,他的房间内除了一堆堆积成山的兵书,就是另一堆成山的兵书。
谢知行从小跟着景王在军营,跟着士兵训练,成日里不是练剑就是学兵法,身材比寻常男子高大些,长得也比别人出众。
沈姝仪看着他的脸出了神,从他手上的茧子看,怎么想他都不会这种精细活。
夜色又深了一寸。
如她所料,谢知行从未替女子梳过发,此时也只是试探着一步一步继续,他的动作很轻柔,连发髻上简单的发钗也小心翼翼地拆下来放在妆台上摆好,他将少女的发丝铺开,拾起妆台上的木梳,更加小心的梳顺,生怕因为他少女落了几根发丝。
这种温情的事,从未有人为她做过,爹娘,梦中的萧衡,谢知行,或是因为不愿意,或是对方不愿,或是……
没有某种关系的支撑。
师徒的关系好像就刚刚好,没有亲人的关切,没有夫妻的暧昧,只有师徒间无限的纵容。
沈姝仪用手覆在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铜镜里,映衬着谢知行精彩万分的表情,有初次帮女孩子拆发的害羞,有生怕自己做不好的窘迫,还有摘下发饰的认真。
“咳咳咳……去休息吧徒儿,不然明日师父要早早叫你了。”
沈姝仪抓住他的手腕,让他不能动弹,手指力道加深,谢知行直接被她拽的坐了下来。
窗外丝丝凉风,窗内的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错落着。
沈姝仪跪坐在他身后,拔下他头上用来固定的玉簪,轻轻拿下发冠,将它放在妆台上。
沈姝仪靠在他的颈窝,感受着身边人急切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边。
谢知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自觉的红了耳根,沈姝仪抬起头,和铜镜里的他对视,良久,她的目光才移开。
沈姝仪捧起他的长发,分成四股,鬼使神差的编成了辫子。
“徒儿?”
“师父好美。”
沈姝仪趴在他的脖颈处,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鬓发,谢知行只觉得自己要熟透了,浑身燥热。
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
这是自己唯一的徒儿,徒儿就是要惯着的。
“真的,很美。”
谢知行有些受不了这种肉麻,蹭的站起来,撞的沈姝仪捂住了下巴,痛呼一声。
沈姝仪撇了撇嘴,躺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谢知行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今晚的事,要是被沈家的老古板们知道了,肯定要上家法了。
咚咚咚。
沈姝仪疑惑地翻了个身,看着面前的墙,陷入沉思。
墙的那一边,是谢知行的书房。
沈姝仪无奈的看着恢复平静的墙面,伸出手指鬼使神差的叩了几下。
墙的另一边很快传来回音。
咚咚咚。
幼稚鬼。
卯时三刻,沈姝仪被敲门声吵醒,推开门,果然是谢知行,朝会的缘故,他难得规规矩矩的戴好发冠束发,紫金色的官服彰显着这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官员。
“……师父下朝回来了啊……”沈姝仪没有更衣,还穿着昨夜的那件衣服,现在她躺在床上,半截身子从床边探出来,躺在地上伸手去和他打招呼。
“师父给你挽发。”谢知行侧身走进去,拉着沈姝仪坐下。
他的动作不似昨晚拆发时生疏,反而游刃有余,自然的就好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就好像偷偷练习过了一样,完美的双平髻出现在她的头上时,她还是震惊不已的。发钗只戴了一支翡翠珠饰的款式,谢知行拿出一根发带戴了上去,垂在耳边的辫子,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师父……你怎么还会这些?”
“师父什么都会。”谢知行喃喃道。
昨夜的书房里,他照着从王妃那拿来的书,用自己的头发试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编出来让人满意的发型。
景王妃平日里爱美,稀奇的胭脂水粉还有各种造型书籍也常买回来学习。
她长相也不似寻常女子般娇媚可人,但身姿却同寻常女子一样娇俏,此刻她的样子,就像一只凶巴巴的兔子。
“把徒儿编的发拆开时,师父在想什么?”沈姝仪用手勾着他的脖子。
等他狼狈的跑出去后,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第一次给女子束发,还是生疏的很,落了缕根头发,沈姝仪将那缕头发生生扯了下来,这样,才算完美了。
沈姝仪穿好衣裙,那是王妃送来的,绛紫色的长裙上绣满了金色的凤凰暗纹,软烟罗所制成的披肩上由并蒂莲点缀,十分贵气。
“师父,怎么样?”沈姝仪推开门,从房间内迈了出来。
谢知行本在摆弄手里的玉佩,见她出来,目光呆滞。
小兔子经过装饰,变成了一只兔宝宝。
“走吧。”谢知行朝她伸出手,沈姝仪抬手搭了上去。
“他干脆娶了自己徒弟好了,这样也不需要给他说媒,你看他那样子。”谢家同族的亲戚看着二人调笑道。
“这是未来世子妃啊,这世上有哪一对师徒善始善终的?当年景元帝和帝师,你忘了,那可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后来……”
旁边的人一掌拍向他的后背,“脑袋不想要了?走了走了。”
议事堂。
沈姝仪选择不去跟着谢知行,她选了个坐在角落里的位置,刚好可以不被人发觉。
“谢川啊。”皇帝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在龙椅上,目光落在角落里。
沈姝仪下意识的起身叩首,“陛下万安。”
谢知行站起身作揖,“陛下,这是臣的徒儿,沈家九小姐。”
皇帝点点头,沈姝仪被人拉了起来。
“去我身边吧。”
伴着众人炽热的目光,沈姝仪有些拘谨的坐下来。
同样身处高位的裴文州喝着手里的茶,饶有兴致的看过来。
这位裴将军,也曾是神武卫统领的预备人选,他一直想要裴家永远受着皇家的信赖,不愿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衰亡,于是去参与了神武卫选拔,可是后来,皇帝竟然选择了太后党的沈家人,而不是皇党裴家。
无所谓了,沈姝仪想着,突然察觉到有人正看着她,身边的人偏着身子,就要靠在她的身上了。
“师父?”
谢知行听她喊了一声,才正了正身体,轻咳两声。
“粮仓被烧?兖州太守呢?”
兖州太守怯怯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跪在地上,“陛下……此次还请陛下派人去查明此事啊,如今兖州人心动荡,日日有没了新妇或孩子的人跑到太守府闹事,臣实在惶恐。”
萧锦瑟在皇帝身边听完太守所言,怒气冲冲地走了下来,抬脚就是朝着他的胸口踹去。
“充州是镇南关要塞的第一州,兰缇近些天频繁挑衅我大延边境,如果兖州之事不能解决,兰缇一旦南下,难道要兰缇攻入大延后长驱直入?!”萧锦瑟泄完,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允许参政的长公主,她宽大的广袖盖住了握紧的拳头,“皇兄,此事,派臣妹去吧。”
“好啊,既然皇妹有此心,裴爱卿,你随公主一同前往。”
裴文州看了一眼萧锦瑟,站起身作揖,“臣当不负使命。”
他们两个的关系,一定不一般,沈姝仪想着。
长公主帝皇血亲,天潢贵胄,裴将军只是一介粗鄙武将,于情于理,他都配不上长公主的。
“谢川。”皇帝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向沈姝仪,那眼神除了玩味,还有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不屑,“你们二人也去,查清楚兖州为何有女子孩童被杀,查出幕后主使,不用上奏立刻斩杀。”
“是。”
沈姝仪瞥了一眼谢知行,后者朝她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沈姝仪这才放下警惕。
“散了吧,谢川你留下。”
沈姝仪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鱼贯而出的官员,喊住了谢知行。
谢知行站在下一级台阶上,握着佩剑浮光,看着宫墙外太阳的余光,很轻的回应了一声。
“陛下要为师立军令状,不查清真相,提头来见。”
此话一出,身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沈姝仪走到他身边,小声说,“无论如何,徒儿永远和师父在一起。”
沈姝仪坐在马车上,用路边捡来的狗尾草编辫子,马车很晃,晃得她有些头晕,谢知行抱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累了就睡一会,就快到兖州了。”
“师父,徒儿想听长公主和裴将军的事,师父讲给徒儿听。”
“他们……”
长公主八岁那年,还是皇子的陛下已经十岁了,先帝觉得这两个孩子缺个伴,整日里在重华宫闹得鸡犬不宁,太后也有一些力不从心。
在各家送来的伴读中,长公主挑中了人群之中畏畏缩缩不敢介绍自己的裴文州,强迫人家做了自己的伴读。
时间一天天过去,谢知行借着太后的后妃身份,偶尔也和两个人一起跟着太傅学习。
直到有一天……
“公主……臣逾越了。”
萧锦瑟一只脚将他两腿分开,手里抓着他松散的腰封,露出衣襟下隐隐约约的身体。
“本公主的文州,何时会觉得自己逾越?”
萧锦瑟生的像太后,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像极了太后年轻时的样子,天真烂漫却不失心思深沉。
“公主……”
只是一句公主,萧锦瑟放下腿,跪坐在他的腿间,抱着他,用嘴堵住了他的唇。
裴文州不敢躲,陛下的命令是伴读,公主的命令不能违抗,但现在,他敬重的公主,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公主了。
“殿下!”裴文州将她推开,撑着椅子才勉强坐直了身。
“文州,待我稳坐江山,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然后啊,为师就闯进去了,但是为师忘了自己为什么要闯进去了,只记得进去时,长公主还抱着裴文州那小子亲,身边的下人都要吓死了。”谢知行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师父也要吓死了,一头撞上了门框,头上的肿包三日才消下去。”
沈姝仪用衣袖遮着面容,想象了一下谢知行当时窘迫的样子,笑的更大声了。
“徒儿不辞而别,爹娘会不会担心?”
“为师已经修书去沈府了,你在为师身边寸步不离,没人伤的了你。”
沈姝仪用狗尾草和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他头上,“是是是,师父最厉害了。”
“殿下,到了。”
沈姝仪掐着腰,站在万佛寺前伸了个懒腰。
她回头看向谢知行,“师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万佛寺的灵验在玉京都出了名,万佛塔更是灵验,只要许了愿,就能实现,这里人多,找一对新婚夫妻不难。”
“哦。”沈姝仪率先朝着万佛寺走去,刚要进门就被人用手拦住去路。
“施主,买香才能进本寺,是为,积善行德。”僧人闭着眼,说话有些虚浮。
“多……”
“五十文。”
谢知行上前一步,将两贯银钱递到他手中。
“现在可以了?”
“施主。”僧人推开寺院大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沈姝仪不禁打了个寒颤,“施主请进。”
“师父,师父害怕吗?”
沈姝仪此刻就像一个小叶子一样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师父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观音殿前的香炉让,一男一女正在那燃香,男人率先上前将燃着的香插在香炉里。
沈姝仪从他身后走出来,看着他们在殿前跪拜,蹦蹦跳跳的小跑过去。
谢知行站在原地,看着沈姝仪的背影,刚要跟上去,就被一个妇人拦住。
“公子?我看你这么年轻,可有婚配?”
“诶呦,我带公子去看看我家姑娘吧,我家姑娘年轻貌美,和公子正配。”
沈姝仪还没靠近他们,闻声转过头,看着谢知行被围着说媒,几个妇人围着介绍自己的女儿,谢知行一边点头一边向后退。
沈姝仪走上前按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
“夫人,我这师父古板的很,不懂小姑娘的意趣。”沈姝仪将她们之中领头的那个拉到一旁,“等我回京,给您介绍一个有意趣的,比我师父有意思的多。”
“诶,诶。”妇人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谢知行,“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我……”
沈姝仪沉思片刻,“我姓沈。”
“徒儿。”谢知行上前将她拉过来,“走了。”
明月照垂,沈姝仪盘着腿坐在蒲团上,擦拭自己的燕尾刀,谢知行跪坐在一旁,给自己的护腕换了个金扣。
“为什么一定要夜行……好困啊师父。”沈姝仪将刀放回原处,趴在桌子上楚楚可怜。
谢知行揉了揉她的发顶,“那徒儿睡下吧,师父先去。”
“师父都把我喊起来了,怎么还……”沈姝仪有些抱怨,深更半夜刚睡熟,谢知行就把她喊了起来,说是夜里更好探查寺庙内的情形。
谢知行推开木窗,直接跳了出去,沈姝仪站起身紧随其后,第一次站在房顶的瓦片上,沈姝仪压低身体滑了下去,谢知行看着她摔在地上,自己一个人从一个房上跳到另一个房上。
沈姝仪知道他的意思,反正行动主力不是她,晚点去也没什么问题,飞檐走壁这种事,还是以后再学吧。
“沈姑娘。”
沈姝仪站在院中,刚要打开院门,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回头,一个木棍迎面而来,木棍应声断裂,沈姝仪还没看清来人,就向后倒去。
男人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把她脸上的发丝别到耳后,带着她走出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