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尔贝·加缪不信上帝,不信来世,他总认为人最重要的便是把握当世的幸福:车祸死去不怎么令人满意,但他仍会平静地接受它。
可世界的荒诞就在于此——虔诚的信徒无法看见天堂,一个抛弃了幻想的人却能在死后重获新生。
那好吧,既然重生已经存在,那么他就没有必要费心去深究它的意义。
加缪在大战的战鼓声中长大,他早已习惯:脑海中自有另外两场更可怕的浩劫——炮弹的炸响和硝烟气味是各个大陆上驱之不散的雾霾,流血死亡成了人们熟视无睹的一角,一切共同构成了此刻的历史,杀人的、不公正且充满暴力的。
然而,战争结束后,另一种更突出的感受随之而来——贫穷。
准确来说,贫穷也是一种习惯而非体验:贝尔库的贫民窟与记忆中相同,贫穷在此地如阳光一般随处可见,房子狭小,一年四季都散发着臭气。铁床木柜、没有自来水,而一大家子人被迫像沙丁鱼一样,挤在阴暗的空间内,走几步都不免推推搡搡。
但他从未因贫穷心生怨怼,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穷困并不与匮乏等同,也没必要把物质的窘迫当作不幸四处埋怨。这般赚取的同情都是廉价的,也许还夹杂着几分看戏的心思,多了更会使人厌烦。
总之,在贫穷之中,在母亲和外祖母的眼皮子底下,他长到了七岁——上第二年小学的年纪。
对于他的家庭,不得不说是一个悲剧——早年他观感复杂,有过愤恨也有过感激,现在,更多的是包容和怜惜:
大舅舅粗暴,二舅舅残疾;而他可怜的母亲卡特琳娜,因为父亲身亡的刺激,病情更严重了。耳朵几乎全聋,话也说不清几句,他对此毫无办法——因为,现在的他既无法分担母亲的忧虑,又无法将她的丈夫带回来,正如重生也无法阻止战争一样。
然而,为了养家糊口,娇小柔弱的她在战争期间去弹药厂做过工,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清洁女佣,要干活、要做家务,一刻也不得闲。
但比上一世好一些的是:她的儿子已经非常懂事,在尽己所能地安慰她。
在无数个微微沁着凉意的夜晚,加缪会悄悄从床上爬下来,趴在默默淌泪的母亲身边,给她多盖上一层被子,把她因风湿病而红肿的手塞进里面;有时候,他还会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读诗,兰波或奈瓦尔,随便什么——她丈夫过去这么做过,读一些他看见过的散文诗歌,她也许听不见也听不懂,但她喜欢。
然而,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因心智成熟而得到解决。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她才是桑代斯真正的主人:卡特琳娜的母亲,加缪的外祖母——她的傲慢、专横、粗暴让他在许多年后落笔书写时仍记忆犹新。
显然,在这个世界也是一样:她是这个家庭的绝对权威,任何指出她“喜怒无常、专横”的人都会受到制裁。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还能因为年龄稍小,得芝麻大的一丁点偏爱,如今他却没有长他三岁多的兄长挡在前面受罚,必须直面老太太的所有辱骂和鞭打了。
后来的事他早有预料,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尽管他没有再因幼稚和顽皮闯祸、没有执拗地想要证明自己,但许多在成年后无比正常的举动,在此刻自然是孩童叛逆的证明——人们不相信一个生在文盲家庭、上小学两年级的男孩会想要写作;当他拿起一株菜时,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想要搞破坏,而不是帮忙做家务。
她认为孩子的古怪需要用教育来纠正,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拿起鞭子或牛筋条,狠狠抽一顿,最后所有人都会听话的。
加缪无可奈何,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孩子。
也许,还要感谢这个世界的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再存在的兄弟不用再遭受这种苦难,而母亲也不会有双倍的痛苦;而且,此时的身体还算皮糙肉厚——也许是世界给他的新人保护期?
他静静地看着外祖母的癫狂斥骂,不着痕迹地躲开所有唾沫星子。他的母亲站在一旁,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哑着嗓子恳求:“别打他脑袋!”
当然,更多时候,她只是保持非人的沉默,在一旁发抖——像拒绝拥抱世界一样,拒绝解救她的儿子。
他叹一口气,从善如流地蹲下,护住头部,忍受落在脊背和手上的鞭打。
今天是周六,小学放假。早晨,他不过是在搬动椅子时卡了手指,流了很多血,外祖母就因为他“不懂事,总要麻烦别人”为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一顿毒打——尽管这完全不是他的错:那条椅子太老旧了,在动静大时一个钉子猛得松动,折叠起来夹了他的手指,抽出来的时候有木屑扎了进去。
听上去很蠢,他晓得——但就连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伟大作家也不能保证:自己顶着一个七岁小孩的身体,却不会犯任何错误!
给作家道歉的话一会儿再说,总之外祖母让母亲给他处理了手指后,毒打就开始了。
尽管这种感觉相当割裂——就像一个完全的成年人还要受长辈管教一样,让他觉得有点滑稽——可□□的痛苦是实在的,今天格外实在:老太太下手忽轻忽重,却每次都把鞭子挥得呼呼生风,吓人得很。
打在背上是常见的,可其中一道鞭子狠狠劈在了他的左手手背上,血渗出来,留下一道终身不能治愈的伤痕。
但他还是努力忍住了痛呼,这能让母亲好受一些,也能减少点施暴者的成就感。
打到后面,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像鸟一般飞走,想到很久以后——准确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恍恍惚惚;又仿佛成了一个主动漂走的灵魂,从上到下,冷冷地看着底下的场景,看着抱头忍耐的自己:仿佛观看一出无甚新奇的戏剧。
待这顿结束,然后是母亲上药——在铁皮床上忍耐疼痛直到愈合——就是下一次抽打、也许下下次,这一切在他离家前也许都不会结束。
至少回过神来,现在他可以反过来安慰母亲:“别哭,妈妈,我没事。”
实际上,再来一次,他不恨外祖母,不恨无法阻止的母亲,也不恨这可怕的贫穷和家庭悲剧。
他只是突然感觉,非常、非常的孤独。
.
2.
这种孤独是很奇特的——他有时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里,是否真的重获新生,又要重新过一遍记忆中的生活。它是个梦吗?如果真是如此,何时能够醒来?
想着想着,他最终总会释怀:这一刻是真实的,我在这里,仍感受着贫穷、阳光、痛苦和快乐。那么,我就要按自己的意思活下去。
但孤独从未消失:像是原有的一些东西突然变没,写了很久的手稿被狂风卷向空中,再也不见。他是个重感情又容易怀旧的人,他会难过的。
这时候,他就非常想念吕西安——他的哥哥。但随后意识到他在另一个世界应该过得平稳幸福,自己倒不应该用这种思绪来打搅他。
然后他会让自己想起一些旧人旧事:友人、过去的妻子、情人,然后发现现实中的人不管用,反而因为不再有而加深了孤独——那就想想默尔索、卡利古拉、奥兰城的人们、西西弗斯;这些又想完了,那就拉斯柯尔尼科夫,于连,格里高尔……*
“……阿尔贝?”一个声音轻轻唤他。这时候,他还在假想:自己若是在这里变成一只甲虫会怎么样呢!
他看着门外面露出的毛茸茸的脑袋,从椅子上下来:唤他出去的是邻居家的男孩,也是他的小学同学——若他没有记错,多年以后,这个男孩如这里的大多数男孩一样,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工人。
命运如此神奇,加缪想,在某个地方会有一个我也和他一样。
但现在他们还能一起出门,享受贫民窟的阳光,在空地里撒欢,或是组织几个小同学一起踢足球——不论多少年,他都不会拒绝这种简单的快乐。
“来啊,来啊!”孩子们叫着,笑着,踏起片片尘土。
然后,玩到筋疲力尽了,或是到了外祖母规定的时间,他就会回去:顶着玫瑰色的黄昏,踩着一地绯红和金黄的夕阳颜色。
走过转角,他会在归途的窗口看见做完活儿歇下来的母亲:穿着一件灰色的宽松罩衫,将手肘撑在窗栏上,静静地往外观望行人和有轨电车,几根掉出来的发丝在风里轻轻摇晃。
她的手边是一株阿尔及利亚盛产的天竺葵,这贫民窟里也随处可见的花儿,在光芒下比璀璨的霞光还要亮几分,紫红色的,星星点点缀在那里,送来阵阵悠远清香。
他举起手向她呼喊:“妈妈,我在这里!”
看着母亲向他挥手,他也幸福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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