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荒诞世界

    1.

    加缪在这个世界长到八岁后,父母赋予他的外貌优势才刚刚显现:黑发微卷,皮肤因日光暴晒而呈现自然的橄榄色。眉目精巧深邃,脸上总带着一丝浅而冷静的笑意;因为营养不良,身材还娇小纤细——这些自不必说。

    但看见他的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是眼睛,那双掩映在长而直睫毛下的纯黑眼睛:不像玻璃或宝石一类无机物,倒给人生动又抽象的感受——用来盛放星空的夜色,白桦皮纸上亘古不褪的墨痕,潭水的清透和峡谷的峻沉。

    至于气质这东西,倒是更难描绘:说他温和沉静的有,忧郁苦闷的有,冷峻疏离的有,开朗优雅的有——总之,左邻右舍的长辈和同龄人、甚至学校里的老师都一致认同:他身上有一种雕琢完全的智慧,以及与身材完全不符的宏伟。

    当然,他们的原话要质朴得多:“阿尔贝这孩子聪明得像个成年人,以后肯定有出息”,“阿尔贝人是很好啦,虽然个子小小的,但说起话来都很有道理的样子”,“他像个哲学家”……

    然而,这些赞誉并没有让他的生活顺遂一些:在这个家庭里,文字工作很难受到尊重——替外祖母杀鸡,或是帮大舅舅箍桶才是最要紧的工作,跑到外面疯玩儿都要比变成坐在桌前的老学究要好。

    因此,尽管他的阅读欲和写作欲越来越强——有时候脑子里简直像有一整个交响乐团在大合奏,乐曲的每个音符都像文字在耳边激荡——他还是得安安分分地做个好孩子,帮忙做家务或是应邀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再说,家里也没有足够的纸笔供他写。

    但八岁,在外祖母眼里显然也是个分水岭,在听了一两次小学老师和街坊邻居的劝慰后,加缪终于获准进入两条街外的小图书馆。

    “他才八岁,能读懂几个字?”外祖母愤愤地说着,但拗不过他,只好加上几句,“别笨手笨脚地把书搞坏了!要是又麻烦人家,我还要收拾你!”

    阿尔贝连连应声,一转眼就跑过了街角,没有理会“等等,你认得路吗”的叫喊,径直往记忆中的图书馆去了。

    穿过一条街,横过一条窄窄的马路,跃过破房子的废墟和阴暗无人的小巷,就到了。

    它果然就在那里,如同回忆本身一般老实忠厚:外墙斑驳,岁月风雨在它身上留下刻痕,苔藓如墙上的花纹一般驳杂又安静。门是木头制的,很厚实,原本似乎是漆成红色的,现在半褪了,像一本古老书卷的封皮。

    打开这本老“书”的封面,他踏进图书馆内部,门自动跳回的吱哑好像钟声一般回荡。

    不知不觉带上了点笑意,他环顾四周:橙黄色的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仿佛太阳的触须一般,给每个触碰到的部分增添薄薄的暖意;内墙粉刷成米白色,一遍又一遍,但墙皮还是掉了不少;放眼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也很旧,能看见亮闪闪的粉尘从上边落下来。

    书架上的大多书脊泛黄,封面磨损,却依旧被小心翼翼地排列着,仿佛每本书都是珍贵的宝藏——它们的确是的:纤薄的纸张和蚂蚁大小的字落在人心里,就会变成一个广阔的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那是旧书特有的霉味,与新书的油墨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香气——这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气味,让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古的希腊黄金时代,那里有过最纯粹的哲学和最悲壮的史诗。

    而在他的正前方,图书馆的中央,一张磨损的木桌静立着,摆了几本翻开的书和一些旧报纸。

    桌旁坐着位年迈的管理员,脸庞的沟壑如知识一般深重,鼻梁上夹着厚厚的镜片,专注于面前的一本旧杂志,大有钻进里头的架势。

    好久不见,图书馆;好久不见,我童年的老朋友。

    他笑着,走向那位管理员,向他轻轻说:“皮卡德先生,您好吗?我来了——来这里看书。”

    “皮卡德先生”放下杂志,瞪大了眼睛从镜片上面看他:“您好,小先生,您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加缪。我叫阿尔贝·加缪。”他兴致盎然地答,调子因兴奋而微微升高,倒真的像个八岁的孩子,“我想要来看看,有可能要借些书回去。但我记不太清了……您只要告诉我'莎士比亚'的书在哪个书架第几排就行。”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照理来说,在图书馆待了将近二十年的皮卡德先生能迅速回答出来,他就可以自由地去找寻书籍、畅快地阅读了。

    然而,老管理员却生生顿住了,有这么几秒,加缪打赌,他的眉头真的拧成了一个螺旋。

    良久,他花白的胡子颤抖了几下,才终于说出令人震惊的真相:

    “莎士比亚?这是什么新崛起的作家吗?抱歉,小先生,这个图书馆很老了,也许……没有他的书?”

    .

    2.

    “没有他的书……?”加缪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很抱歉。您要明白,我们这个地方能读书的人并不多,图书馆也小,所以没有收录一些作家的书是很正常的。我也许可以为您找些更合适的……”

    “可您居然不知道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奥赛罗》、《仲夏夜之梦》?”他仍觉得不可置信,“他不是什么新崛起的作家,他已经去世了三百多年!一间图书馆没有莎士比亚就好像法兰西失去了巴黎!等等……您真的不知道?”

    老人笑了,似乎是在包容一个孩子的冲动:“是的,小先生,我不知道。我自认读过很多书,也熟悉这个图书馆,没有听说过你口中的这些书,也没有传说中这位重要的作家。”

    加缪感觉自己多年建立起来的冷静正在一块块碎掉,大脑也开始混乱,像一团黑雾在不停搅合。

    但他仍不死心:好吧,也许这个皮卡德先生的阅读清单里确实没有莎士比亚,那就试试别的。

    “好吧,我想想……那维克多·雨果呢?《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法兰西的大文豪,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

    “没听说过,法国有这么个作家吗?您是在梦中遇见的吗?”

    “呃,不是!再来……奥诺雷·德·巴尔扎克,法国现代小说之父?歌德、拜伦、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没有?”

    管理员的回答依旧是:“没有,真的,完全没有听说过……您这是怎么了?”

    你在骗我!是不是?你最好是在骗我,看我是八岁的样子好欺负……

    但老人的性格他心知肚明,图书管理员不会对任何借阅者说谎。

    加缪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快要把胸腔给撕裂了。眼前一阵阵白光闪过,他甚至能预感到这是昏厥的前兆。

    等等,冷静、冷静……再问问别的书、或者去别的图书馆问问——实在不行,自己去找,也许只是换了个名字呢,不要着急。

    他深吸了几口气,尝试着放空大脑,让自己回到心如止水的状态——只成功了一半,但好歹是把自己从危险边缘拽回来了。

    为了弄清事实,他再次发话:“不用担心,皮卡德先生,我只有些太激动了。您的确很聪明也很博学,但也不要把自己困在这个图书馆里啦!多读读各种各样的外来书也是很不错的,是吧?”

    他挤出一个笑,老人也跟着笑了,显然喜欢他的恭维,也承认自己不是什么书都读过。

    加缪的心稍稍塞回去一点,决定再问:“那么——您应该知道古希腊和文艺复兴?”

    “当然!”老人点点头,“一个是西方文明的起源,一个是人文主义为核心的伟大变革!”

    “先生,我的老师不愿意告诉我,但我知道您会回答我的:请问,在古希腊时期成书的,被誉为西方文学源头的两大史诗叫什么?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和思想方面的先驱又是谁?”

    “小小年纪,懂的还不少!”老人哈哈笑着,“那我就告诉你吧,那史诗不是两本,有很多呢:像什么《塞浦路斯之歌》啦、《埃提奥皮斯》,《神谱》之类的;至于文艺复兴的先驱?难怪老师不告诉您,因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先驱是谁!”

    这一刻,他不想再问,也不想再找了。因为他终于明白——伟大的创造者们死去,他们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得干干净净。文字创造的世界成了巨大的空洞,他的精神食粮又该到何处去找寻?

    “没有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我就没法生活”——这种心情他以前无甚感触,今天却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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