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防!回防!快点!”一个尖细的嗓音大喊着。
场上的绿茵、每个队员各色的衣服好似斑斓的色块,在空中虚虚浮浮;鞋的摩擦声、草皮被铲起的声响听不见,叫喊声也朦胧,零星几个观众的助威声也朦胧,更像催眠的乐曲。
加缪站着不动,心早已飘散远走,落在一个充满困惑和失望的世界——不知是现实,还是过去。他分不清。
小学毕业已经过去一年,他跳了级,却差点遭受一毕业就开始打工挣钱的命运。他的小学老师得知此事后认为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特意跑到他家里来与外祖母商量:“让他去吧,上中学还能拿奖学金,这孩子是个天才!”于是,他成功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比上一世还提早两年进入中学。
然而,第一次踏进图书馆已是两年前的事,从那以后,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证明是自己被欺骗了,但几乎翻阅过图书馆中的每一本新书旧书、询问过身边所有教师同学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所有本应伟大的文豪和他们的作品都不存在了——不只是文学,甚至哲学、政治学也一样:尼采、康德、黑格尔、Karl Heinrich Marx……
当然,不是没有出色的作品——但都和伟大相去甚远;更不要说近现代,若不是他生活在这里,他当真以为所有思想卓越的文字工作者,都在史前灾难里集体去世了呢。
看了、学习了记载历史的文字后,他心中的震动尤甚:世界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而这些记忆里的老朋友们则合伙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这个世界的历史与曾经的那个有相似之处,但在许多重要的方面又截然不同;甚至,在所有记载历史的字句当中、虽然都没有明确指出,他却能嗅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在影响着、塑造着它。
他一点都不觉得有趣,只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和惊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能在无数辉煌时刻被剥夺、思想和文化的历史被掏空后继续存在?
没有了这些天才的、富有责任感和正义感的文字工作者,人们该如何理解过去,又该如何承受历史继续前进?
他无法理解,所以过度思虑,为此还多挨了好几顿打——母亲劝了外祖母,带他去医院看了看,然而小医院的医生们对心理问题根本没有多少研究;此外,防止被关进精神病医院治疗,他当然不会透露自己有前生记忆的事,所以更是一团乱麻。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占多数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有宗教信仰,迷信并不存在的上帝和耶稣,甚至可以抓住一两条教义,把不喜欢的人挂在火刑柱上烧死;但对一个孩子的真正奇遇却不以为意,怀疑他说谎,或是认定几个人精神出了问题,把他们关起来了事。
同样相信不存在的奇迹,究竟谁比谁更高贵?
看来,不论历史怎样变化,人性总还是有共通之处,而人类反不停地被自己生产出来的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统治的情况也始终存在。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因此没有注意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的叫嚷,两队球员们向他这边逐渐压近。
“阿尔贝,阿尔贝!”那个尖细嗓音再次响起。
他的心头突地一跳,终于意识到自己站在球门前。然而,恍惚的状态没有给他好运:对方球员己方后防线的阻拦下,选择直接射门。
那一脚力气极大,“嗖”的一声划过一道弧线:射门者的角度不好,技术也有待提高,按理说,阿尔贝应该能够轻松地将它扑救出来。
然而,由于心神的影响,他的动作慢上了半拍:球飞快地靠近,他伸出手,但它却从指尖轻轻擦了一下,越过他打进了球网。
对方球队开始欢呼庆祝,这已经是比赛的最后二十分钟,再加上前四十分钟的一个进球,胜利对他们来说是唾手可得的。
队友们跑过来,没有怎么责怪他。邻居家的男孩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坚持下去。
然而,现在找回状态也无济于事,二十分钟后,哨声吹响,最后比分是2:1,他们输了。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但他还是向队友们道歉——这只是一场非正式的比赛,男孩们对胜利也没有这么执着,纷纷表示没事、跟你没关系。
他点点头,心里却叹了口气——我太受影响,连足球也没法好好踢了。
他真心热爱这项运动,现在因为身材较小,男孩们为了防止他受冲撞,安排他做守门员——那时也一样。归功于此,他还在阿尔及利亚竞技队当过门将。
——只不过,这一切都在他确诊肺结核后停止了。
尽管如此,足球场还是与剧院一样,成为他的两所真正的“大学”。而在同样遥远的过去,采访者问他:“如果在足球和戏剧中选一样,您会选择哪一个?”
当时他的回答很明确:“足球!”
“我将关于道德与义务的所知尽数归于足球。”他也曾脱口而出。
他当然也明白,许多有识之士鄙薄这项运动:22个人在人声鼎沸的地方追着一个球跑,坚信把它射进其中一个网里无比重要——从理性来看,它注定和优雅、上流无缘,没有任何意义。
但细究下来,人生为何要追逐意义?意义归根到底都是臆想,一个人、一段仕途、一个家庭、朋友与知己,卑劣的行为、纯粹的理想,最终都将泯灭于时间长河、无垠宇宙之中。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喜欢足球?——它是肉|体的戏剧,是痛苦与欢欣的极致共鸣,对保证人性的本真与尊重大有裨益。
若一切都由理性指导、被意义绑架,那人该失去多少快乐!他喜欢纯粹的足球,喜欢一群孩子穿着破衣裳和破鞋子在场地上奋力飞奔的样子,它——“不是依凭理智欣赏的事物,而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无需明证的热爱”*。
他终于明白了。
哨声响起——好像将他的焦虑一同吹了出来。休整过后,一场新的比赛即将开始。
感谢足球,幸好它还是一样:在这个世界里,为他保留一方沃土。
但他同样要对对足球致歉:这一次,不论他是否得病,都不会选择足球作为自己的未来了;他要将自己更多的真诚和热情,投入到另一项必要的事业中去。
这一次,戏剧更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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