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能看见我的孤独?
……
暗沉沉的深夜。扑火的小飞虫早在亮起的街灯旁打转;依稀照见天边的大扇黑云,盖住了冷星和月亮,空气是湿的、闷的,好像下一秒便要白白滴出水来。
小镇医生待在他自己的小诊所里,穿着他的白大褂,直挺挺地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像他柜子旁摆放的那些模型。他睁着眼睛,并没有睡着,但若你去戳一下,他就会像雕塑突然活过来似的,把两个人都吓一跳。
小诊所的灯光也是惨白的,把桌上摆的头骨模型照得很亮。它像是在笑,一种冷冷的、讥诮的笑。比起工具,人们更喜欢把它当作是死的象征。可它被造出来,看过了这大喜大悲、哀哀戚戚、喧喧闹闹的地方,怎么能不笑生者的人间呢。
医生坐在那里,除了咳嗽之外,可以说是很久没有动过了。白天,他接待了许多病人,累得很,明天只会更累——他毕竟是这个贫穷小镇里唯一的医生——本应该早早睡下才对。
但他只是醒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坐着发呆。
窗子外面很静,只在许久以后,传来一阵遥远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接着就是半掩的门被猛推开的声音。
' 医生!不知怎么的,我的肚子又疼起来啦!'有人在等候室里大声叫他,'医生!'
医生浑身颤抖了一下,仿佛黑白相片里的人居然动了。他走到外边,看见一个粗犷的汉子,相貌老实得像个带土腥味儿的马铃薯,隐隐约约的像是不久才见过。一股浓烈的酒味从他身上冒出来。
'医生!您还醒着啊?'汉子捂着腹部,又叫到,“快来给我看看,我快疼死了,哎哟……”
医生忙把他拉进诊室,问他:'那块地方疼?感觉一下,是肚脐眼上边还是下边?'
'都疼!都疼!'汉子叫着。
医生在心里叹了口气,扶他躺上医疗床,掀开他汗湿的背心,轻轻在腹部各处按压:'是这里,还是这里?这儿更疼吗?'
'哎呀医生,我告诉您,我已经疼了好几天了,之前没什么事,就是一阵一阵的,又好像吃不下什么东西,就来你这儿拿了点药。'汉子躺着说,“可吃了两天,不仅没好,还更严重了!'
医生想起了他是谁:'我记得上次告诉过您,要少吃点油腻辛辣的东西,尤其不能再喝酒!您是不是又喝了?'
' 这不是很正常嘛!哎哟……' 汉子吧嗒嘴,向他讪笑,'我不想吃东西,又疼起来了,就灌了几大杯伏特加下肚,以为能好一点儿呢……'
医生心里有点儿生气,但表面上还是很平和,让他从床上下来:
'但这次疼起来之前,您也喝了不少吧?每天都这样喝,是好不了的。结合之前的症状,您已经有了胃溃疡了,再这样下去,那就是胃穿孔——那就难治啦,痛得更要命,不能吃东西,有可能还要做手术。'
汉子的两个眼珠往前边凸,粗壮的脖子有点发红了,:'这怎么行?医生,您可得给我弄点更好的药来!哎呀……我知道啦!上次你是不是看我没钱,所以把没用的药给我了!'
'当然不是!咳、咳……抱歉……'医生转过头去,在嘴唇上抹了一下,'上次的药当然是好的,但显然您并没有遵照医嘱,那药也治不了更严重的胃病。而且,我想说,来我这里的都是病人,你们的痛苦和悲伤与我共通,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并且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治愈你们。'
安抚好了病人,给他打了止酸剂,过了一会儿,疼痛总算缓解了。汉子脸上不再流汗,也没有叫叫嚷嚷,医生给他开了些别的药,又说:'这次绝对不要再喝酒了,好吗?药服用两周,每天两次,每次一颗。如果没有好转,再来找我,好吗?'
'好好好……我不疼了,真得感谢基督!'病人面上的笑容拧成了一个螺旋,简直像整株绽开的牛皮菜。接着,他的眼睛似乎终于转向苍白的医生,笑容一点点褪色了。翕动着嘴唇,没说出什么,壮实的块头突然被塞进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少女灵魂。
医生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抑制住了喉咙里的咳嗽,替他说出了他想听的话:'诊金的事你不用担心,以后看着还吧。'
笑容立刻回到了汉子脸上,他抓住医生的手,嘴里胡乱说着感谢医生和感谢基督——全世界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会感激的人了。
医生看着他的面容,嘴唇动了好几下,只发出轻轻的气音,什么都没吐出来。
'您说什么呢?'汉子仍保持着高兴的神情。
医生弯弯嘴角苦笑一下,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不用感谢我,您没事就好了。但是……我想说一件事。您能不能,听听?就是……那个,我最好的朋友上周死了。'
听者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一阵寒风似的沉默后,才后知后觉地作出类似悲伤的滑稽表情,声音也含含糊糊:'哦……这样,我深表遗憾。他是怎么……怎么去世的?'
'心脏问题,风湿性心肌炎。”医生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才二十几岁……我想了很多办法希望让他好受点,但没有成功……'
'我真的很遗憾,哎呀……人都是要上基督那儿去的,您看……”病人的声音小心翼翼,表情闪躲,“就是……医生,我能回去了吗?已经很晚了……'
'哦哦,”医生反应过来,'没有事了,就这样,您回去吧。'
……
又忙活了大半夜,终于又送走了最后的病人,后来的几个简直被他的几句言语吓怕了,甚至怀疑起医生是不是也害了病,能看见恶魔在身边游荡,催他说出自己的遭遇。
医生却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虽然这么忙活下去,一分诊金也没收到——这大概是所有镇民都喜欢来他这儿的原因,大家都指望着他做慈善;就连隔壁镇上的也有人远道而来,为了看看他,好像他是什么马戏团里的奇迹吐火人。
他脸上带着一抹隐秘的笑,再次坐下来,面对着自己那个头骨模型。
当他的心安静的时候,事情又完全不同:小气泡一样的满足感“啪”地破了,那片墓地一样的死寂又把他包裹住。这种感觉是无声无息、广大无垠的——他暂时把他称作孤独——像凉水一样浸满了整个身体。如果撕裂他的胸腔,还能看到这种感觉瀑布似的奔涌出来。
不过,这种感觉别人是看不见的,一直藏在这具苍白的躯壳里。即使涌出来,淹没整个诊室、淹没镇子、淹没整个世界,别人也看不见。
然而,他的胸腔里还有一对不顶用的肺呢,没一会儿又开始咳嗽了,越咳越凶,制造出来的响动却一点也没惊扰那死寂,却惊扰了睡在二楼的人。
一个精瘦的老人穿着他的睡衣,插着腰站在楼梯口了:'怎么这么吵?你做什么事忙了大半夜了,我都睡不好觉。'
这老人便是医生的父亲。医生在莫斯科念大学的时候,他与医生的母亲、自己的第二个妻子住在一起。但妻子不久后便郁郁寡欢地死去了,他又只能来和儿子住在一起。
'爸爸,晚上还有病人呢,很抱歉打扰您了。'医生顿了顿说。
'哦,收了多少诊金?我告诉过你,这些家伙都是坏蛋,晚上吵人来的,其实根本没病呢……就该多收一点,是不是?'
'唔,大概收了一些吧……' 医生小心翼翼地说,'他们是真的病人啊,爸爸,您不要这样说啦。'
'哦。'父亲转过身,就要回楼上去了。
医生抿了抿嘴唇,细声细气地叫住他:'等一下,爸爸……等一下!那个……就是……我的好朋友上周死了,就是去年来这里住过的伊萨克,您还记得他吗?'
'哦,伊萨克?死了啊……'老人思索起来,'哦……那个老跟在你身后的疯子?'
'……他不是疯子……”医生轻轻争辩,'他是个天才!独树一帜的画家……那么年轻,比我还小四岁呢……还没有出名,穷困潦倒……他是个好人,您知道吗?所以政府的人不喜欢他……还那么年轻,我治不了……'
'哦,就这样吧,人总是要死的。'老头子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慢慢走在楼梯上,不见了。
医生没有同他一起上楼,他一言不发地收拾好了所有医用器具,整理了自己的桌子,然后跌回座椅上。先坐着,慢慢的,慢慢的,他把腰下去,弯得不能再弯了,才从嘴里呕出一口血来。
呕完了,他看见前头的头骨模型,好像在看着他笑,便伸手把它拿了下来,抱在怀里。
他的朋友去世一周了,他还没跟任何人好好讲讲他,他想要完整地叙述这个男人的一生:讲他生在哪里,为什么要画画,他们怎么遇见的,他怎么给医生画画……他们一起去散步、逛街、钓鱼、看小镇外边明净的天空、夜晚坐在一盏小灯前面编故事玩儿……
'他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了亲人,身上还有病,离开了之后还能怎么办呢……真奇怪,我本以为我会先他一步走的,我也有一种病,很早就有了,近来越发难受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画家啊……怎么没人能看出来呢,他的风景画那样美,那样纯净,是寻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的……说起来,他还给我画过画像呢,那是他唯一的一幅人像画,还挂在我的卧室里……那时候真好啊,可是……我喜欢救治病人,也时候好像感觉还在救他啊……但我不是个好医生,我连自己都治不好呢……'
他看着头骨模型黑洞洞的眼睛,把一切都告诉它了……”
——出自《孤独》(节选),作者是A·契洪特。*
2.
加缪看到这本书不是一个偶然。
那是从初中回来过暑假的时候,学校有自己的图书馆;然而,一回到家他还是会往那个小图书馆跑,看看里面是否有些新鲜书籍。
大概是他这几年来孜孜不倦来图书馆中翻找的精神打动了皮卡德先生,让老人也存着一点探索精神,开始购进新书。而这本书的翻译一出现,就被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俄国的一个新作家写的,这本《迟开之花》可以说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的短篇小说集。”老人面带骄傲地向他推荐到,“一出现就大卖呢,翻译得也很快。全世界的识字人都想知道这位'契洪特'是谁,但人家神秘的很,据说连书稿都是远远寄的,编辑到了地址都找不到人,也没留号码。”
尽管时间不对、契机不对,这个笔名就这么出现了,还是让加缪浑身一震——他记得这个名字,或者说,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即使再反感Soviet的存在,也不会有读书人敢于对过去诞生于那个国度的文学家说一个“不”字。
他是俄罗斯黄金时代的最后一位高峰,也是白银时代的开辟者之一。在他之前,短篇小说领域没有人能称王,在他之后,所有杰出的短篇小说家都会因一句“像他”而倍感荣耀。
他立刻拿过那本书,翻开时又小心翼翼、畏手畏脚起来,生怕惊扰了曾经熟悉的灵魂。
然而,等他一篇篇地看完,遇见“老友”的激动之余,又有了更大的疑惑:这种简洁凝练、质朴又细腻的文字,让人想起林间的晨雾,一汪深邃的泉水,当然是那位文豪的风格;但是所有故事情节都与他曾经读过的大有不同,表达的情感也有微妙的差异,那种无处不在的忧郁和孤独……他经历了什么?
“契洪特”的确是他最初的笔名,但那个时期写的都是幽默讽刺故事,现在的笔法却如后期一样成熟,故事也是经历过病痛和库页岛之行的深沉、复杂,细读之下让人心痛……再加上这个时间……
真的是他吗?还是这个诡异世界里,一个跟他很相像的人?
我应该去见见他。加缪做出了一个没有期限的承诺。即使不是,这位新生的作家也有一个丰富的灵魂。
是的,文学和哲学与这个世界的历史息息相关。而所有文字都应该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没有任何价值——这个世界与原来有太多不同了,也许正是这不一样的历史塑造了一个不同的人。
我也要快些开始了——但在那之前,要多看看这个世界,体会它、理解它,然后,创造出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学。
也许有一天,要去俄罗斯,见见“契洪特”,见见或许存在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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