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上的一切或许都是偶然,但身为创作者的人们,又总爱在书的字里行间暗示命运的必然。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窗外云淡风轻煞是舒坦,让·格勒尼埃却紧锁眉头如临大敌,正对着面前的一大摊纸张叹气。
他现在是阿尔及尔的一位高中老师,教哲学,以上课时的生动风趣而广受欢迎;但和所有老师一样,他会因为学生们不着边际的回答而头疼,有一种用劲儿把水灌进桶里,却发现底部破了个懂,越拼命漏得越多之感。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所有试卷都批完,他明天还有课;一边批还要一边想,该如何改进授课用词和内容,让学生们能多懂一些。
他的速度快了,试卷也就一张张少下去。待快要完成了,他却突然在一张卷上停下,把它凑到眼前,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看,几乎能说是细细咂摸。
浏览完了一面,他默不作声地翻过来看了卷上的名字,心想:果然是他。
阿尔贝·加缪,那个坐在第一排的黑眼睛男孩——他们不过刚刚见了一周,他却早听说过他的事迹。
因为比同学们至少小两岁的缘故,身材显得娇小;成绩非常拔尖,据说法语、拉丁文、哲学次次都是第一;但见过他踢球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柔弱可欺,他冲得很猛、技巧娴熟,个子最高大的队员都无法阻止他射门。
但格勒尼埃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该被困在这里。这个“困”的范围是这个学校、这个国家、还是这个世界?他说不清。
并且,他很奇怪为何他人看不出来——异于常人的知识储备和新颖又有力的观点,青春期少年该有的浮躁和叛逆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但他身上就是有一种力度,即便刻意低调也能鹤立鸡群。
那么——小加缪先生,会不会也是个异能者?
这下先把他自己唬得心脏狂跳,但念头的种子只要有一滴水浇灌,就会疯狂滋长。
依现实来看,异能者并不常见,强大的更是凤毛麟角;许多人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特殊能耐——因为他们晓得,异能并非全都是上天的恩惠,也会招来众多麻烦。
不同会招致怀疑、妒忌、甚至恐慌,这并不是对人性的悲观,而是自尼安德特人与智人争斗开始的历史,以及种种经验告诉他们的结论。
而在他自己暗自研究过的异能历史中,没有说过这种不科学的力量是怎么来的,也没说它的本质是什么,目前的解释是:
千分甚至万分之一的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变异出了独特的基因,这种基因甚至能突破物理学和生物学的禁锢凭空造物,现在没有办法解构它——一切都归功于神奇的人类本身,也只有异能才能创造异能。
求同存异当然是合理的,所以各国政府大概都知道异能者的存在,一部分甚至本身就是异能者:他们允许部分异能者与普通人拥有同样的人权和待遇,前提是要在官方处做登记,经过授权才能合法使用异能;
为了防止恐慌和争斗,一般也只有异能者本人、监护人和官方登记处才知道这件事,常用证件上都不会显示,日常生活与普通人无异——所以实际上只要不被监控拍到或是被人看见并举报,你完全可以用它给自己提供便利;而一些特殊异能者则被政府招募,做一些不一定合法但对己方有利的事。
他差一点便走上了这条道路。
是的,他也是个异能者。异能名只有一个词:“岛”。*作用就是凭空创造一个只有本人能进出的一百立方米异空间,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内部,还是隐形的,不占用任何位置,除了自己以外也只有死物能够放进去。倘若他进入里面,只要不愿被发现,便无人能够找到。
因为它,格勒尼埃曾受到政府的招募请求,但他没怎么思考便拒绝了:显然,比起研究如何控制、消灭他人的统治者,他更愿意做一个谦虚、耐心引导他人的老师。
因此,现在这个神奇的空间被用来堆放架子上摆不下的书,或是在需要安静时进去躲一会儿。而他也希望,这个异能永远只用来做这些小事。
那么,回到原点——阿尔贝·加缪会是一个异能者吗?
格勒尼埃不希望他是。
因为在他的认识里:人类真正的力量并不来自于这些千奇百怪的特殊能力,而是其坚韧又敏感的精神——智慧生于人的头脑,扎根于切切实实的体验和对历史的感知,需要思维的深入和心绪的沉淀。
异能并不等同于一劳永逸、天生有才,但许多人、尤其是在尚且年轻追求力量的时候,总是本末倒置,把这他人没有的奉为圭臬。
他不希望这个少年也如此:宝剑用来砸墙,伟大的作品用来垫桌脚,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不过,他再次看了看眼前这张卷——有这样潇洒的字迹和沉稳气度的加缪先生,估计也不需要他的担忧吧。
也许,我该更多地了解他。
因为,所有人都需要友情、需要来自知音的肯定;而如今的我们太需要一个真正的天才,热爱并思索自然的野性与人的美丽,不需要异能加持也能冲出一条路来;当然,最好是对文学也感兴趣,能为这个思想不在卷中、精神产品如此贫瘠的世界,增添一抹以他为名的光彩。
我的确应该了解他……也说不定,是我自己需要知音?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命运的齿轮突然顿了一刻,接着便往不可知的方向,疯狂转动。
2.
“阿尔贝·加缪先生,请您在傍晚下课后,到三楼的教师办公室来见我。”
听见一向亲切的老师、曾经启发他鼓励他的伯乐这样对他说话,他的第一反应是茫然,嘴微微张开忘了合上。
是我太想当然了吗?难道我洋洋洒洒,多写在试卷上的内容惹他生气?
但他没有太害怕:看这位老友的表情与上一世很像,温暖亲切,也不像是有坏事。他镇定下来,下意识微笑,答应了邀约。
下午5点,他走进那个完全熟悉的办公室:整洁干净又舒适,办公桌旁早早摆好了另一条椅子,桌上放着两杯热腾腾的东西,闻着不像咖啡。
“加缪先生?请坐请坐,喝一些吧,这是热牛奶。”让·格勒尼埃把马克杯递给他,“不用担心,我看了您的试卷,答得很好,甚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您才十四岁,就有这样成熟的看法,实在出色……不需要谦虚,我对哲学是严肃的,所以这番话没有任何夸张成分。”
加缪接过杯子捧在手上,咽下了嘴里的谦词,有些找回过去的感觉,所以非常大胆地开口了:“感谢您的肯定,格勒尼埃先生。但您这次应该不是想单纯探讨我的试卷吧?”
老师暗暗惊讶,脸上却带了笑意,倒省去了强调“不要拘束”的时间了:“是的,加缪先生。我看了您的试卷,您的文笔凝练优美,似乎有非常明显的训练痕迹……您有写随笔的习惯么?”
“是的……我有一本日记,还在尝试写一些哲学小品和小说。”
“这很好,通过写作,思想才会更更深邃。”格勒尼埃说着,拿出了早就备好的报纸,“这是我校刚创办的文艺报纸,可供每个学生发表作品,算作是一点新的探索与尝试,您有兴趣吗?”
“……当然。但我的文学水平……”
“您不用再谦虚啦,加缪先生!您读得已经很多了,只是缺少把磅礴的思想发泄出来的机会,这就是了——以后您会有更大作为的,我相当肯定。”
被让·格勒尼埃发现才能,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下看书、然后写书……这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吗?加缪心想不免觉得古怪,但仍为找到老友而高兴。
“谢谢,先生。我会写的。”
不止是在这里写,我要一直写一直写,到全世界都认识我为止,到再也不能写了为止。
“这份报纸就给您,每一期的版面和要求都相同。投稿的电子邮箱写在这里——您有电子邮箱吧?”
加缪点点头。
他有电子邮箱,也用过去几年的奖学金给自己和母亲都买了移动手机,他学了很久才明白所有常见功能,而母亲基本上只会用它打电话。
电子产品——这个世界与他生活年代的又一大不同。科技水平的超前发展,他在四五岁之前是没有意识到的,因为身在识字率不高的贫民窟,大家又都没有什么钱来接触这等东西,没什么好提,所以看起来和上一世没什么差别。
现在不同了,小学第一次见到电脑与幻灯片、图书馆的老人也有电视机……而初中拿到奖学金、在家人准许下拥有第一部手机时,他发现了这些东西的便捷之处,又适应得很快,连带着做事的效率都高了许多。
——但这不妨碍他仍喜欢写信,看纸质书。而记忆中比较老派的恩师也用上电子设备,还是给了他一定冲击。
格勒尼埃又说:“好了,这是我的号码和邮箱地址,能看出您很热爱哲学和文学,也非常欢迎您随时与我交流——知识还是生活都可以。除了老师和学生,我们也可以成为朋友……那叫什么,忘年交?”
加缪笑了,他明白先生的意思,为此欢欣鼓舞:“当然,格勒尼埃先生。从您递给我这杯牛奶开始,我们便已是朋友了。”
他们的确成了朋友,一对两世都不会相互遗忘的朋友。
在后来的一年多里,他们相互拜访,一起出门散步的机会很多,每次都心情愉悦并且深受启迪。
但非常遗憾的是——在两人还能见面的阶段,加缪并没有发现老师是个异能者的秘密;格勒尼埃也因意识到他不了解而放弃告知。
之后,因这不容置疑的成绩,加缪在所有老师的大力支持下又跳一级,获得了十六岁便高中毕业的机会——这让他在阿尔及尔本地出了名,甚至外祖母也对他继续学业没有话说了。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格勒尼埃关切地问,他们都不拘束于礼貌,完全可以用更亲切的“你”相称。
加缪也非常坦诚:“我想要读完大学,然后去国外看看——我需要这样的机遇去开拓眼界,才能写出完美的作品。因为,如果我对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那么所有的输出都会像是空中楼阁。”
格勒尼埃肯定了这种想法,但他有更好的建议:“那么,为什么不去国外读大学呢?你完全有这个能力,也应该去更大的地方深造。也许……先从法国开始?”
他同意了。
于是不久后,他拿着自己的一点家当和录取通知,告别母亲,来到了喧嚣又繁华的巴黎。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他前所未见的,对自己的再起人生有了迷茫之感: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这样会更好吗?
但很快,他的心静下来了,眼神也不再闪烁。这时候,一串句子就这么突然浮现在眼前:
“于是——我就到人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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