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在昔日巴尔扎克和雨果的书中、卡西莫多的脸庞和钟声中见过;在拿破仑的光辉与凡尔赛的骄傲中梦过;在抵抗Nazi的地下通道和游击队脚下、枪林弹雨中看过*;在慷慨悲歌、也在胜利之音中听过。
浪漫与理想的巴黎、痛苦又破碎的巴黎、激情似火且悲壮如歌的巴黎,他都知道、亲眼目睹过。
过去,这里堪称他的第二故乡。
然而,当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他才惊觉:这不是我的巴黎。
——这里没有诗歌、没有哲学、也没有令他魂牵梦绕的友谊。
实际上,格勒尼埃当初提起这个建议时,他有些豁然开朗,觉得这确实是更快的方法——但心里总带着一丝担忧:如果没有那些著名的文艺家,巴黎还是巴黎么?城市的精神是否会与文化一般低迷?
但他已经做好决定,要来这里闯荡、四处看看,不期待有任何超出预期的事物。
临行前,母亲还是那样慈爱又温柔,为他准备东西、一遍遍用担忧的眼睛凝望他、嘱咐他“要安全,要健康,要快乐”;分别前的一天晚上,他听见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好像是实在想忍又忍不住的样子。
他顺着声音来到母亲身边,告诉她:他会寄信、也会时常打电话,母亲能听到他的声音,就好像他还在家里一样;而且,自己才只有十六岁,大学便破格录取了他,这不是证明了他有像成年人一样照顾好自己的能力吗?
“放心吧,妈妈,我会像您的愿望一样平平安安回来的。”
——与我的父亲、那个埋在六尺之下的男人不一样。他对这个血亲从来不曾熟悉,上一世他第一次去看他时,儿子的年龄早已超过了父亲。
至于外祖母:早在他上高中时,身量见长、成年人的稳重和周到也越加明显,指责还是有的,却没有更严重的打骂。
当得知他将要离开时,甚至可以说是伤心不舍——但老太太不会说,她的执拗和傲慢还是没有改变,所以只会用近乎叱骂的声音替他收拾东西,让他给家里“省点心,别总是磕了碰了,还要麻烦人家”。
加缪轻轻抚摸着左手手背上那道鞭子打出来的疤痕,还是觉得好笑:巴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我又一贯小心谨慎,不会出什么事的;就算磕了碰了,我也不会说,早就自己解决好了——活了这么久,怎么还能让母亲平白担心?
但他知道外祖母的真实心理,也就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他坐上家里人这辈子还没坐过的飞机,走了。
身处万米高空时,他也想象过这个新世界和新时代的巴黎:四处都是繁华的景象,虽然仍有街道旁的咖啡厅和石子路是古老的调子,但新鲜的活力也应该随处可见才是。
虽然没有过去的文艺家,但法兰西是一块丰沛又肥沃的土地,完全可以养出新的天才和火种。
但当他踏在地面上,引力又把他拉回了不容置疑的现实:这里的确有新有旧,熟悉又陌生——但我能感觉到,这不是我的巴黎。
杂货铺是割裂的、咖啡厅是割裂的、所有走在路上的人群也是割裂的,这一处太亮、那一处太灰,也许唯一不变的只有巴黎的城市规划,还有他那一颗沉重又赤诚的心。
又有什么办法呢?写出第一本书还是遥遥无期的事,现在的他只能背着包、提着巨大的黑色行李箱,气喘吁吁地朝学校方向走。
然而,今天出乎意料得烈日毒辣,他记忆里还没有这么热过,从上到下就像个巨人的炼钢炉,滚滚灼人的热气从各处冒出来,催逼着把人融化。
他喜欢日光,却不喜这种刺眼又暴躁易怒的太阳,生来就要压倒人类似的。
况且,灾难不止于此:巴黎路面不平,还时常碰见各种原因的道路堵塞,请人疏通也无济于事,所以,路比想象中的更难走。
走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再继续:他认得路,现在离学校还有很远、很远,仿佛隔着一整条塞纳河的距离。
还要继续,得赶在傍晚之前到那里。
渐渐的,日头稍稍偏移,却热度不减。而在这等天气下,他全身当然都被汗浸透了——水珠一点点沿着额头和发际落到墨黑色的眼中,或是挂在睫毛上,接着顺皮肤细细下滑,有种盈润而忧苦的味道;
他上身穿的是一件很经典的白衬衫,因为炎热而稍稍粘在身上,隐晦地透露出一点肤色;母亲亲手做的项链藏在衬衫下,却已能从外边瞥见一抹形状特别的鲜艳——这是他的“护身符”,材质是普通的彩色贝壳,卡特琳娜一点点打磨直到发亮;下身则是黑色的宽松型长裤,除此之外,身上没有饰品。
为了让自己清爽一些,他干脆用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后边,又把系得紧紧的扣子解开两颗。
但这似乎并没有缓解他的症状。他坐了许久的飞机,本就有些晕乎乎;这么一走完全算是剧烈运动,他的胸腔又起了过去一般的幻痛——是肺结核,那种喉咙里藏着风箱一样的止不住喘|息,比起病症更像习惯。
穿过街道和人群,许多视线不禁黏在他身上几秒,又恋恋不舍地撕开。
而他对此无知无觉,眼前也只能看到路了。
不知多久,他终于走到一处街角,在屋檐的阴影下停住,心里升起一阵绝望:也许该叫一辆出租车——但太贵了。学还没有上,机票已经花了不少;我还没有自立,可不能再乱用钱。
也许我应该多歇一歇,等恢复精力了再继续走:按照这个速度,还是能在报到处下班前赶到那里的。
决定后就好办了。于是,他放下背包和行李置于手边,把背斜倚在古老的砖墙;头微微后仰,一截颈子也就优雅地伸展出来;双眼微阖,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随之放松。
因为肌肉的陡然松弛,那种腰与腿的酸软愈发明显,没有支撑甚至会细细颤|抖;未流干的汗液汇聚在一起,闭上眼能清晰感受到它们沿着一寸寸皮肤滑过的触感。
他心里出现一片大海:潮水涨起来,抚在身上有种微微的凉意,又被沸腾的太阳灼烧干净,只留下浑身的滚烫——海水也在沸腾,滔天的热浪甚至挡在眼前,朦胧了视线。
他下意识地微微启唇,想要吸入一些与众不同的空气,却只尝到一口又一口闷而腥的海风。
呼——吸——
他需要完完全全的平静,只能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胡乱想一些能降下热度的事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养精蓄锐上,其他感官自然也迟钝了。耳边听到的声音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像是隔了一层膜,无法完全进入他的耳朵。
突然,有几声似乎由远及近地疾驰而来,但他没有去听,仍呆在原地。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若是能意识到哪怕一丁点儿,也不会安然地等在那里。
因为,那几声竟是极大的——“让开!”,还有“抓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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