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麒若顺道将账结了,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拎了拎荷包,只觉分量不大对。他微微垂眸,再次睁眼时,荷包上多了条细长的线。

    因果啊,因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这么好拿的。

    他跟着线七拐八拐,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偏僻的院落站定。

    说是院落也不准确。巷子深处长满荒草,四周成了不知名植物的天堂。那扇门在风中摇摇欲坠,透过门上的洞,院中景象一览无余。

    若不是那条因果线直直指向这里,很难想象如今繁盛的江城中还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麒若站在门口,隐约听见屋内传来女人的咳嗽声,一时间徘徊不定,唯恐贸然进去吓到对方。

    这一站,便站到鸟雀归巢,日落西山。

    岁生从药铺出来,将为阿娘新抓的药紧紧护在怀中,快步赶回家。天气有些闷热,岁生抹了把汗,暗道不好。许是顺应他的猜想,天空传来几声沉闷的雷。

    13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用力护着药。家中屋顶漏雨多时,他前几日刚刚出城寻好木材,还没开始动工。若是阿娘淋了雨……

    他不敢细想,飞快地跑起来。

    欲临近小院,风沙欲大。狂风中,那小院好似下一秒便会轰然倒塌。

    快一点。再快一点……少年在狂风中拼尽全力奔跑,丝毫不敢略作停留。

    “轰——”黑云压城,暴雨一泻而下。

    完了。

    岁生死命咬着嘴角,被突然而至的雨淋透。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下滑,说不清是泪还是雨。

    “阿娘——”他推开房门,一盏油灯在小桌上亮着,飘飘悠悠的火焰懒洋洋地发着光。他的阿娘正靠在床头,一床被褥取代了原先的稻草。岁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恍惚。

    “咳……你这孩子……”女人眼中满是心疼:“怎么都湿透了?雨下的这样大,怎么不先避避雨……”

    岁生张了张嘴,看了眼不远处那位白衣公子,只觉有些眼熟。

    “阿娘,这位是?”

    “这位公子途径江城,不料遇到扒手被偷了钱财,便想着找个地方落脚。刚好找到了咱们这儿……”女人捂着嘴轻咳几声,眼中满是感激:“多亏这位公子帮忙修整了屋子,还将被褥借给我,不然……”

    岁生大步走至麒若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子大恩大德,我……”

    麒若坐在一堆厚厚的枯草上,并未说什么,任这少年跪着。他不着痕迹地瞥了那妇人一眼,垂下眼眸。

    女人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柔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公子!”岁生见这公子神情颇为淡漠,心中一片惶恐,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次抬头时,额角慢慢渗出血迹。明明刚修好的门窗将狂风暴雨一同挡在屋外,不知为何,他背后忽地有些发凉。

    地上湿冷,岁生忽地打了个寒颤:“岁生求公子……”

    “岁生,”麒若忽地出声:“你是江城本地人吧?”

    “公子……我……”岁生嘴唇微微颤动,脸色一阵发白,身体颓然倒地:“是。”

    “公子,我家孩子是做错什么事了吗?”妇人察觉到什么,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目露担忧。

    麒若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按你们江城规矩……”

    窗外雷鸣阵阵,时有闪电划过,撕开夜幕,照得那女子二人面色苍白如纸。

    岁生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神色。那妇人嘴唇不住颤抖,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依江城律,凡偷窃者,应赔款十倍,或……断其足。

    岁生胡乱抹了把额头,将最后一味药材放入砂锅中熬着,长舒了口气。

    雨早在昨天夜里便停了,原先略微夹杂着暖意的天气忽地变冷。岁生忙活了一个早晨,刚换上的衣物很快又被满背汗水浸湿。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只觉双腿酸疼的厉害。

    “公……公子……咳咳——”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岁生眼中一片慌乱,不经意间碰到桌上的药碗。“砰”的一声,碗摔在地上,裂成几瓣。少年身体颤了颤,颇有些不知所措。

    麒若淡淡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只是道:“你阿娘要见你。”

    岁生面色一僵,紧紧捏着衣角,几次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下去,最终点了点头:“麻烦公子了。我这就过去。”

    麒若站在院中一棵树下,看着那少年慢吞吞靠近不远处的小屋,半垂下眼眸。

    ……………………

    “跪下!”半躺在榻上的妇人面色苍白,眼下一片红肿。她看了眼虚弱的儿子,将头扭开,闭了闭眼。

    “阿娘……”岁生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声音颇为干涩:“……对不起……”

    那妇人身体微微颤抖,无力地倚靠在墙上,看着这个从小疼到大的儿子:“岁生啊……岁生……咱们、咱们……”她哽咽着,满腔苦涩:“你怎么能、你如何能!”

    少年恭恭敬敬一拜:“儿子知错了……阿娘,您就把药喝了吧。”

    “拿走……拿走——咳——”

    “阿娘!”岁生慌忙起身,轻轻为妇人顺气。

    “咳咳……咳……是……是阿娘连累了你啊……”

    “没有……阿娘您把药喝了吧……”岁生眼中满是祈求:“求您了……”

    妇人深吸口气,躺在榻上,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独子:“你可知,若是那公子送你去见官,你可……”

    “儿子知道。”岁生语气中满是苦涩。

    “若是按江城律……若是……”

    若是按江城律,他的腿肯定是保不住的。他没有钱财去治断腿,阿娘也会因为没有药而病情加重……江城人向来厌恶小偷小摸之事,哪怕他去乞讨,也会被乞丐欺负……江城便多了两具凄惨丧命的尸体。

    “孩子,你……”

    “阿娘,儿子不会怨他的。”我也没资格去怨恨。

    “阿娘不必担心,”岁生扯出一抹笑:“起码儿子的双腿还在。”他试着动了动双腿:“您看,没什么大碍。”

    长个记性也好。

    岁生伺候着母亲睡下,小心地关了门。那公子还在树下站着。

    “公子。”他向前施了一礼:“我,我熬了粥……”

    他有些局促。这种富人家的公子哥儿一定会很嫌弃的吧……

    果然,那位俊雅的公子并没有理他。

    雨后的清新并不能挡住有些凝固的气氛。岁生再次施了礼,默默转身离开。

    “帮我盛一碗吧。”

    岁生猛地回头,那公子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微微垂着眸,全身上下都是冷清。

    风送来温柔的声音:“有劳了。”

    午后,太阳终于从云后钻了出来,晨间凉意被祛除了干净。

    “公子。”岁生将那块碎银紧紧抓在手中,抬头。

    那公子正斜靠在两根粗大的树丫上,慵懒的眯着眼,半个身子都藏在绿叶中。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细碎的洒在他身上,形成几个光亮的小点。光与暗交错下,他的身影朦朦胧胧,像是不存在这世间。

    “怎么?”麒若慢悠悠睁开眼,看着那个仰头看自己的少年。

    被那双极淡的眸子注视着,岁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颇为紧张。他深吸口气,将手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块碎银。

    “这个啊。”麒若换了个姿势半躺着:“饭钱,收着吧。”

    “可……”岁生紧抿着嘴,半晌才开口:“我还欠着公子银钱呢……”

    “那个啊。”麒若语气中满是不解:“雨也淋了,跪也跪了,你为何还记得?”不是都过去了吗?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岁生仰着脑袋,眼睛忽地有些刺痛,他用力揉了揉,只觉眼前忽地模糊,那位谪仙般的人儿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

    他猛地低头,死死紧握那块救命的碎银:“公子大恩大德,岁生……”

    “不必道谢,因果罢了……”

    小孩儿偷了他的钱,这是因;麒若便让其在雨中跪了一夜。

    麒若吃了小孩儿的饭,便付了钱。这也是因果。

    岁生跑进那个破旧的小厨房,将碗端起来,吞咽着那价值一块碎银的粥。细碎的米带着些许沙砾滑过喉咙,并不好受。他将汤水一饮而尽,忽觉眼眶发热,鼻子有些酸……

    人间常有温情在。清风拂柳,枯木逢春。

    麒若取出那个“引事”的荷包,那根细长的因果线正慢慢变淡。

    “可是主上,”一只毛茸茸的鸟儿从他衣袖中探出脑袋,扇了扇翅膀一下越到麒若肩头。它亲昵地用金红的喙蹭了蹭他的脸颊,看着缓缓消失的因果线,明亮的眸子里满是不解:“咱们不是要入世吗?为何要费心消除因果?”

    “你啊,”麒若手指轻轻捏了捏鸟儿的羽翼,缓声道:“一花一木皆有定数,何必因我的到来坏了他们原有的生长。万物周而复始,人间恩怨情仇,都不该因为一个原本不该出现的人改变……不然,对其他人不公平。”

    “可您……”那只鸟儿忽地将话咽了下去。它猛地想到,它家主上,貌似主司法。

    那便对了,司法嘛,自然更没有人情味一点。

    “怎么?”

    “我看那些话本子里写的,神明下凡会和凡人相爱,然后这样那样,再经历生离死别……”小凤凰眨巴着眼睛看他。

    “小孩子家家,整天瞎寻思些什么。”麒若无奈,手指轻轻点了点鸟儿的额头。

    “话说,主上,您是来渡什么劫的?情劫吗?”

    麒若木着一张脸将肩头的鸟儿拎下来,对视。

    小凤凰被拎着后颈,有些心虚地扭过头不看他。

    “你从哪看来得这些东西?”

    “……话本……”

    麒若脸上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小凤凰不知怎的,却有些背后发凉。

    主上今年不到两千岁,自己陪了他近一千年……他应该不会对我太……

    “唉唉唉——主上……”小凤凰忽觉身体极速下坠,瞬间回过神来,猛地一扇翅膀,极速降落。他委屈巴巴看着麒若:“主上您怎么突然放手了?”

    麒若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得,这位难伺候的爷嫌自己烦了。

    按理来说他不会有“烦”这种情绪才对。奈何近千年来整日面对这只小鸟儿和它弄出的烂摊子,心情实在好不到哪儿去。

    小凤凰叫“凤鸣”,是上古凰从族中挑的最好看的一只幼崽。

    上古凰将凤凰蛋塞给儿子,美其名曰“温暖崽子那颗冰冷的心”,然后,凤凰蛋在麒若手中破壳了。

    上古凰看着儿子的面瘫脸上出现一丝裂痕,心满意足。

    “小若啊,幼崽是在你这里破壳的,就由你照顾了。它父母那边我会去说的——”

    上古凰跑的匆忙,留下小麒若和刚破壳只会叫的幼崽面面相觑。

    那时的麒若刚满千岁不久,换成凡人的年纪也才十岁左右。

    小凤凰性子活泼,常常在神殿里翻箱倒柜。

    麒若原本没在意。直到有天,老父亲来了。

    麒麟瑞兽看着无处下脚的神殿,幻化了人形。神殿地板上满是碎屑,原本放着夜明珠的地方此刻空剩架子,珍贵的檀木架上还有着不知名的抓痕……

    上古凰送来的凤凰崽子不停撕扯着一匹流云布,他儿子正在这种环境中读书……

    “吾儿……”麒麟瑞兽看着面色平淡的儿子,满心复杂。

    “父亲。”麒若抬头看了眼他,又把目光放到书上。

    麒麟瑞兽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你该收拾一下神殿了。”

    后来小凤凰慢慢长大,可以开口说话,整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麒若本就喜静,连神殿都选在极为偏僻的山林间,百年下来,在凤鸣的干扰下感到了“烦”。

    “呦,小若,你开始能感觉到情绪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上古凰看着儿子紧皱的眉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麒若轻瞥了眼桌子上安安静静的小凤凰,只见它一点没有平日里嚣张的样子。

    “母亲,我原本便能感到情绪。”只是感觉不明显而已。

    上古凰挑了挑眉:“哦。你不说我都忘了。”

    “……”

    “小若啊,凤鸣崽子还要麻烦你养段时间。”

    “……好。”

    于是,凤鸣就同麒若待了近千年。直到他几日前偷偷下凡……

    “凤鸣,”麒若回过神,像是不经意间问:“你什么时候下来的?”

    “就是主上您下凡的前一天……”凤鸣停下梳理羽毛,身体一个僵硬。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这么说来,凤鸣在人间已经有一年了。

    凤鸣小心打量主上的神色,挺好,依旧是面瘫,什么也看不出来。被那双眸子注视着,他突然记起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了。

    那天,上古凰大人将他叫出来,笑着喂了它一块饼。吃完后,它觉得脑子晕晕的,然后……然后屁股上挨了一脚,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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