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维桢犹豫了片刻,见她面色如常地将那红彤彤的山楂糕咽下了肚,才伸手拈起一块,不自然地咬下一小口。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少女已搬来了绣墩,兀自贴在他身侧坐下,双眸警觉地望向窗外,似在等待着十分危险的猎物。
她今日自回府后,所言所语皆是莫名其妙,疑点颇多。纪维桢并不敢尽信,却隐隐觉得今夜也许当真有事要发生。
但旁人不知,他却清楚,他这个妹妹素来心机深沉,笑面虎一般,与她待在一处,可比那空穴来风的鬼话要危险许多。
纪维桢轻咳两声,伸手拍拍菱歌的肩,浅笑着催她回去:“阿妉,你不必将那相士所言放在心上,早些去休息吧。”
“倘若有事,我自会唤人来。”
菱歌正逗弄着怀中跳脱的兔子,听了这话,只回眸笑了笑:“哥哥先睡,我在这守上一晚才安心。”
她掩下眸中的忧虑,在心底告诉自己,熬过了今晚,哥哥也许就没事了。
熬过了今晚,她就能想办法去寻蔺朝澜,问问他审出来的人究竟是谁了。
纪维桢轻叹一声,疲惫地合上了眼。
满堂刺目的烛光似火一般灼着他的双眸,极难忍受。她若不走,那他便要受到天明了。
正烦闷着,他忽而听见外头传来声响。
“郎君,水好了,奴服侍您沐浴。”
玉簪领着四五个搬着水桶和浴缶的僮仆推门而入,见屋内竟变得十分亮堂,心里便愈发不忿。
郎君不喜光,从来只许她在房中点一盏烛灯的,今日这二姑娘赖着不走也便罢了,还要点上这满室的灯来怄人,真是惹人嫌。
那两个不中用的东西,如何就叫她逃了?
如此想着,她的语气也变得不善,扭头便对僮仆们怒道:“还不快些退下?郎君的住处岂是你们这些人能久待的?!”
纪维桢缓缓起了身,同一旁的人道:“阿妉,我先……”
“哥哥等我一下。”
菱歌没等他说完,从案上拿了个茶盏,抱着兔子径自朝外走去。
若哥哥前世所中之毒并非是内服入腹,而是因了毒素自外渗入肌理所致,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难怪他们如何也找不到毒源,若是毒下在这热汤里,一旦用完被倒入水渠之中,纵使他们后知后觉,也再无踪迹可寻了。
玉簪刚将干净的寝衣备好,便见菱歌独自从内室出来,不免又阴阳怪气一番:“呀,二姑娘还未回房呢?现下可是累了要回去了?”
她摸了摸头上的珠钗,并不拿正眼看人,“二姑娘慢走不送。”
菱歌置若未闻,大步越过她走到耳房屏风后,俯身从浴缶里舀起一点水,晾了片刻,给怀中兔子灌了下去。
“二姑娘你做什么!郎君沐浴的热汤岂能用来喂这牲畜!”
玉簪见状大声嚷了一句,赶忙揪住兔子的双耳,便要将其夺来。
菱歌忍无可忍,倏地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冷冷扫了她一眼。
玉簪被脚下四溅的碎瓷片骇得松了手,却见那兔子竟骤然被菱歌一把扔进了浴缶。
“你疯了吗?”
她瞪着眼睛大喊,见身旁的人不为所动,思忖片刻,扭头便跑了出去。
高高溅起的水花将菱歌青绿色的粗布裙洇出一大片水渍,刺骨的凉意很快从腰间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兔子扑棱几下便没了生息,口中却不断溢出黑血,很快将那一缶水染成了诡异的殷红色。
果然。
“阿妉,怎么了?”
纪维桢见玉簪又气急败坏地离开,心中更觉抑塞,拢紧衣裳大步走到菱歌身侧,却骤然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
“这、这是何故?”
“哥哥看,”菱歌蹙起眉头,伸手指了指,“我不过给这兔子喂了一小口水,它便呕出如此多的黑血,中毒而亡。若是哥哥身上有未愈的伤口,经这水一染,只怕即刻就要受害。便是没有,人在里面浸得久了,这剧毒也会渗透肌理,侵入骨血,害人于无形。”
*
是夜大雨虽歇,乌云却仍未散去,遮星蔽月,使本就萧索的长街愈发望不到头,两边琉璃瓦上未干透的雨珠时不时往下一坠,跌进青石砖上积起的小水洼里,发出悚人的声响。
芳慧有些害怕,便从后头的小宫婢手上接过一盏八角宫灯,肚子里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这才稍稍平复。
“王后,我们当真要将六公子送出去么?”
她往凤辇旁凑近了些,低声问道:“这岂不是顺了太后的意?”
来时她想了一路也没想通,为何今日六公子来了一趟长乐宫,王后便忽而改了主意,不趁这大好机缘将真正的绊脚石铲除,反倒要帮着太后,推六公子出去做质子。
好歹六公子也在王后膝下养过一段时日,又目不能视,断断做不了储君之选,不比那三公子的威胁要小得多?
冷风一掠,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后接着道:“奴听闻今日三公子出了宫,只怕是偷偷去赵府密谋对策了。”
莫非——
芳慧骤然灵光一动,转头十分倾佩地对凤辇中的妇人颔了颔首,“奴懂了!还是王后神机妙算!”
王后定是知晓王上多疑,若她一反常态,不与太后抗衡,反与之一条心,王上再得知三公子出宫之事,定会生疑,一旦如此,王上便更不会遂太后所愿了。
当真是好计谋!
郑王后本就心绪不佳,又听芳慧在她身侧嘀咕个不停,一惊一乍的,便沉声斥了一句:“蠢货!一会儿到了章台宫你便在外头侯着,别多嘴多舌坏了予的事!”
她疲倦地抚了抚额角,叹道:“若是你姐姐在,定不会叫予如此心烦。”
自芳菲死后,便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知她懂她,时时为她排忧解难了。
当年就不该叫芳菲出去顶罪。
思及此处,她又想起今日蔺鹤知对她的大不敬之举,还有他所言那骇人听闻的怪梦,心里便愈发恼怒。
“王后,前面好像是太后的轿辇,她不会是在等王后您吧?”
芳慧挨了骂,声音更低了些,生怕又惹她不悦。
“太后还真是会挑时候。”
郑王后掀帘望了望,见此处距正阳门还有十步之远,冷笑一声,“落轿吧。”
她舒了口气,端起和善的笑容,步履优雅地走到太后轿前,朝对她行礼的众人颔了颔首,旋即在紧闭的轿帘前福身道:“妾给母后请安。”
太后冷哼一声,声腔之中自带几分不容置喙的气势:“今夜有淮儿侍疾,予看,就不必劳王后费心了。既得了闲,王后更要记得自己是做母亲的人,心思多放在桓儿身上,才是要紧。”
“母后教训得是,不过……”
郑王后亲自俯身撩起帘子,扶太后出来,“不过妾今夜,是来助母后的,母后您的心思,便是妾的心思。”
*
“樾人的确蛮横,然琞国如今无力应战,百姓安定已久,亦承不住烽火硝烟,故而孤虽不愿,却也不得不应下。”
明黄的绸帐里,鸠形鹄面的鹤发男人侧卧在榻上,淡漠地望向纱帘外跪着的青年,接着道:“只需一个公子,孤便可保边疆无恙。淮儿,若是孤要你前去,你可愿?”
其实琞王的病并非那般严重,然他不过在章台宫放出了一丁点风声,一个时辰都不到,他的几位好夫人、好儿子们便通通假惺惺地涌了上来。
他冷眼瞧着,只觉他的枕边人,甚至他的骨肉至亲浮于表面的悲伤都是那么的虚伪,他们不经意间显露出的磅礴野心,更是令他作呕。
他对蔺朝澜的这一问,几个时辰前皆也问过最得他心的蔺旭川与蔺铮然二人。
蔺旭川哭得泪眼朦胧,恳切非常:“儿臣为长子,当为父王分忧。然而如今君父寝疾,为人子者安能不侍奉在侧?”
蔺铮然则以事推脱:“廷尉府连日事忙,儿臣实有心无力,望父王恕罪。”
琞王知道,他二人不过是想死死守在宫中,好待他一驾崩,便争着坐上他的位置罢了。
他等着蔺朝澜的回答,却见他迟迟未发一言,须臾,又重重伏跪下来。
“儿臣一生庸碌,无以报君上重恩,如今国难当前,儿臣自当效力。”
蔺朝澜哑声道,“求父王下旨,许儿臣为质。”
其实去与不去,他皆有应对之策,但父王一向厌恶他,他今夜只能应下,否则,他将彻底失去翻身之日。
“慢着——”
太后刚至门前,听得这样一句,登时便心惊肉跳地推门而入,大步走向榻前,都未来得及压下声腔中的微颤,只急道:“王上莫要听淮儿胡言。”
琞王刚欣慰些许的心又被这一句浇得冰冷,他坐起身,浅浅笑了一声:“母后来了。”
太后示意婢子退去,径自掀开纱帘,在榻边坐下。
她顺了顺胸口的闷气,看向自己憔悴不已的儿子,关切地问:“王上身子如何了?”
琞王并不看她,一双鹰眼直直盯着仍旧跪地的青年,里面并没有太多情绪,须臾,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母后方才说淮儿他胡言,是何意啊?”
他将视线缓缓挪到太后脸上,望见她僵住的神色,笑意更浓:“母后将淮儿教导得很好,不似蔺旴与蔺铖那般狼心狗肺。淮儿既有心求孤下旨,孤自当成全他的忠义与孝道。”
太后听了这话,狠狠瞪了蔺朝澜一眼,旋即正色道:“樾国猖獗不堪,屡次无礼于琞国,我琞国又岂能事事顺从于那蛮国,将淮儿好好一个全须全尾儿的公子送与他们折辱?!王上本就子息稀薄,若还是下定了决心要送质子平战乱,还请另择合适人选。”
“不要全须全尾儿的——”
琞王似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依母后的意思,是要蔺霄去了?”
“蔺霄早就尽失民心,已然于国祚无益,若他愿赴樾国为质,总能赎几分罪孽。”
太后语重心长地道。
琞王挑眉,并未如她的愿直接应下,只是轻飘飘地问,“母后就不怕,他再叛一次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