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狭窄的斜阶下,晦暗的烛灯明明灭灭,青年身上浴过暖阳的浅香愈发明显,菱歌的心神被这熟悉的气味轰然扰乱,她不敢看他殷切的双眸,想说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是不愿的。
且不说她如今并不能记起自己对蔺朝澜究竟是何种情谊,单凭前世的她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纵是她曾经当真对蔺朝澜情根深种,如今她既无万全把握改写自己的死局,便无论如何也不当去赌,不当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爱叫自己重蹈覆辙,再次无故丢了性命。
但……蔺朝澜到底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多次倾心相助于她,若他去了东陵,再也回不了琞都,这份恩义她又该如何报还?
她敛着眸,迟迟没说话。
蔺朝澜望见她躲闪的神色,有些急切地扶住她的双肩,连唇角都生了颤,“菱歌,我知道你也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与我一同去东陵,往后你便可以随心所欲,我也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只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公子,莫要说笑了!”
菱歌呼吸一滞,惊惶失措地将他一把推开。
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好似被什么重击一下,只有方才那一句在耳畔不停回荡——
永远不得离开……
这分明是个阴毒的诅咒,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朦胧的噩梦之中,她总以为说这话的不过是缠人的鬼魅,如今听他此言,梦中那诡物的声音却倏尔清晰起来,竟是与他一般无二。
“你若是、若是不喜欢东陵,那我便不做什么东陵君,我们一同去亓州寻你爹娘,好不好……”
青年的声音十分嘶哑,方才的欢欣喜悦已经没了什么踪迹,仅剩的一点化作了几分卑微的期盼,在眼睫之内氤出满满的一汪水。
他挣扎着没有让泪落下,嘴角也还噙着僵硬的笑,他想,她大抵只是厌极了东陵,才急着推拒,那他便寻一个她喜爱之处,总之,只要有她在,旁的都没什么要紧。
菱歌抬首看了眼他赤红的眸子,却没有再心软踌躇,声音也沉了下来,“公子莫要再说了,我不会离开琞都,公子的心意,我亦是无法领受。”
她顿了顿,又正色道:“东陵路远,公子要保重好身子。菱歌先回去了。”
言罢,她微微垂下头,旋即俯身艰难地扶起已经昏迷的王丘,便要上阶离开。
见她反应这般抗拒,蔺朝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面上传来凉意,他这才发觉泪水已经兀自汹涌起来,再也抑制不住。他低低一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放她离开,便开口叫住了她:“菱歌,为什么?”
他其实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能试着像爱她的亲人一样爱他呢?可他到底没有资格去奢求那样的真心,只能将后半句话咽下,去乞求一个她狠下心要抛弃他的苦衷。
菱歌脚步一顿,回眸看他。
目光所及之处,那人泪光闪烁,一双十分好看的凤眸里没有丝毫凌厉的野心,却像属于她的一座金丝笼,唯独倒映出分外渺小的她。
是了,无论他是未来的琞王,还是远离王畿的东陵君,都自有广阔的天地任他驰骋,她却不同。
她的自由,只有她自己能争取。旁人允的,终究要成为难以挣脱的枷锁。
“因为我没有公子那般洒脱。”
菱歌笑笑,“我无法舍下琞都的一切,更无法舍弃我的家。”
她并未说谎,从前迷惘一生,至死都不曾见过爹娘,这一世,她总要等着他们回来,侍奉在他们身侧,才不算有缺憾。
可这样的答案,似乎激怒了那人。
“家?”
汹涌的泪水兀然淌过蔺朝澜满含嘲讽的唇角,他冷笑两声,声腔骤然变得沙哑而狠厉:“这里何曾有过你的家?!”
这里没有她的爹娘,没有人爱她,怎配被她称作家?
菱歌从未见过蔺朝澜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禁拧了拧眉,退了一步,不欲再与他多言。
谁知他竟愈发不忿,仿佛她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与不公皆是施于他身一般,言辞益烈:“若纪府当真容你,为何从不许你自称纪氏女,从不许你在外露面,甚至丝毫不在意你是否吃饱穿暖,唯一肯施舍与你的,却只有无尽的苛责?”
“够了!”
“不够!”蔺朝澜猛地握住她的细腕,“这样的伤,你自小受过多少?琞都留给我们二人的分明只有绝望与痛苦,这牢笼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不舍!”
他望见少女吃痛的神情,手上的力倏然松了几分,很快便被她挣开。
她执拗道:“纵使如此,我亦要同哥哥一起,等着爹娘回来!”
蔺朝澜被她这话气得额角生痛,他转身朝暗处冷冷唤了一声:“燕芙,把这脏物拖下去埋了。”
他抬手将泪痕尽数抹去,一边朝菱歌缓缓一笑,似是做出了让步,“好,那便等纪维桢死了,你再跟我一起走。”
菱歌瞧见这笑中的寒意,一颗心登时狂跳不止,腿也倏尔一软,连带着王丘一同跌倒在地。
抬首时,她的双眸已经变得通红,开口诘问,声音却越发无力,“是你要杀哥哥,哥哥他……”
蔺朝澜不置可否,别过脸去不忍看她。
燕芙踱步出来,见菱歌跌坐在地,公子却负手立在一旁,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劝道:“公子,姑娘留人定有自己的道理,还是将人交与她吧。”
蔺朝澜疲惫地合上眼,“将她带去你房中,今日,他们谁也不能离开暗阁。”
不等燕芙应下,菱歌已兀自起了身,她扯住蔺朝澜的衣袖,厉声道:“你今日又对哥哥下手了?”
她从没想过她要找的凶手竟会是蔺朝澜,如今看来,他本是欲叫哥哥慢慢被毒折磨而死,可大抵因了他不日便要远赴封地,竟又改了主意。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是!”
蔺朝澜见她竟似早有察觉,只怕昨晚燕洐他们并未得手,不由得气笑了,“他害你多年,如今更是谋划着夺你清白,将你草草下嫁,我为何不对他下手?可惜昨日就该将毒下在他的饮食之中,否则也不必今日再费工夫,叫他晚死一日,当真是便宜他了!”
他咬着牙,似乎要将害她的那人碎尸万段方能解恨,“我要叫他穿肠烂肚,周身溃烂而亡!我要他面目狰狞地去见纪氏先祖!”
“蔺朝澜你疯了!”
菱歌已顾不得什么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叫哥哥就此不明不白的死去,纵使他害她是真,她也要求一个缘由。
“解药给我!”她红着眸嘶吼道。
“你如今心软是因了未知全貌,他本就该死,我绝不会任由你去救自己的仇人!”
蔺朝澜的胸口剧烈起伏,他背过身去,哑声吩咐燕芙:“将菱歌姑娘带下去。”
燕芙心惊肉跳,不想事情缘由竟是这般,她小心翼翼地抬眸,便见菱歌满面泪痕,眸光却是分外坚毅。燕芙正要上前扶她,可菱歌竟先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黑针,深深扎入了手腕之中。
“姑娘!”
蔺朝澜闻声回头,却见那少女腕上针扎处正外溢黑血,她的面色苍白无比,却仍旧决然地看着他,虚浮无力地吐出四个字:“给我解药……”
他只觉心口生闷,气血上涌,喉中的腥甜便再也压制不住,很快溢出他紧抿的唇角。
“你为何……不愿信我?”
他只是想好好护住她,却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成了那罪大恶极之人。
“公子可曾想过,我从不需要旁人来替我决断。”
菱歌忍受着毒针四周不断传来的灼痛,咬牙与他分说:“纵使哥哥存心害我,我亦不会想要他的性命,纵使他从前种种皆是假意,我亦感恩于他。公子若当真懂我,便知我从来论迹不论心,就如公子今日这般行径,虽是为了护我,我却不会有分毫感激。”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公子若不想看着我死,便将解药给我吧……”
*
北地的冬三月,朔风总要比平常更为凛冽彻骨,这日夤夜更是席卷着漫天飞雪而来,尖锐地呼啸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停。
大帐外,雪已经积得很厚,帐内小小的人已不知探头出来观望了多少次,可除了扑面而来的鹅绒雪团,那白茫茫的一大片营地上,还是迟迟不见人影。
阿樑气鼓鼓地收回脑袋,并未察觉到他带进来的一缕寒风已将摇篮里的小娃娃冷醒,但他听那小娃娃轻轻打了个嚏,便连忙凑上前去,却见她圆圆的双眸正好奇地紧盯着帐顶,又兀自从绣褓中伸出小手来,不知要在空气中揪住什么。
乳母在一旁的软榻上睡得香甜,阿樑没有叫醒她,轻轻握住小娃娃猫爪似的小手,低声笑道:“小妹,你要什么呀,哥哥帮你抓。”
边说着,他顺着小妹的目光仰头望去,才发现她是看烛影摇摇曳曳,十分有趣,咿咿呀呀地要去抓住那小小的影子呢。
“小妹等着,看哥哥给你变好玩儿的。”
阿樑轻声哄她,怕她冷着,便将她身上的绣褓往上掖了些,火盆也往摇篮边挪了点,做完这些,他才端起小墩垫脚,将四周的烛灯全部点上。
他暗自窃喜,有这么多的烛灯,小影子也会变多,小妹定然喜欢。
可谁知,亮堂起来之后,影子反倒淡得瞧不见了。阿樑小嘴一瘪,果见小妹在摇篮中不悦地扑腾了几下,怕小妹哭闹起来,他忙凑到烛台前,用小手在烛焰旁不停地比划,直到影子终于又出现在帐顶,他才压着声笑道:“小妹看,小鸟儿和小兔喜不喜欢?”
小妹没有哭,那便是喜欢。
他心里高兴,不知何时乳母林氏竟醒了过来,她不适地揉揉眼睛,起了身,无奈道:“哎哟哟,小郎君怎的将烛灯全燃起来了,可莫把二姑娘呛醒了!”
阿樑将手指放到唇边,笑眯眯地,“林嬷嬷,小声一点,小妹正看影子看得有趣呢!”
话音未落,林嬷嬷却霎时跌倒在地,厉声惊呼道:“啊!二姑娘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