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是一个意外。天气预告根本没有报道,它还说今天是个晴天。
幸好。吴悠还在思考该如何拒绝邀约时,这场雨就来了,来得匆忙且暴烈,成为一个完美的借口。现在,他又可以躲在他那间小屋子里,当一个大观察家。
而且,当他的目光穿过密密麻麻的雨点到达对面时,他更觉得这场雨来得真是及时,否则,他真的要错过这个徐新月和崔雪的“世纪会面”了。
此刻,乌木家的餐桌边围坐着乌木、徐新月、崔雪、宋秋,四个人正在顶灯散出的暖光中共同举杯,首先开口说话的徐新月,她那张挤满五官的小麦色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像任何电视电影演到类似场景时都会露出的那种,但她没控制好力度,眼睛幅度太小,而嘴巴幅度太大,把一个本该维持动作连贯性的场景变成了单纯的摆姿势,她还要讲一个很长的句子,所以中途这笑容就开始崩坏。然而她为了拯救这个笑容而调整的眉毛弧度又让这笑变诡异了。
于是这段发言变成一个灾难,那在剧本中本该热烈的碰杯变得犹犹豫豫,大概还发出了闷响。
也许这就是她早早过气的原因,谁知道呢。
乌木因为承受了这一尴尬,竟然被红酒呛到,又尴尬地咳嗽起来,而且看起来是呛在气管中的那一种,表情十分狰狞,咳嗽却没法停止,不得不站起来背过餐桌,一口气咳个够。
见到他这种窘态,其余三个人大约都有些意外,起先是都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想帮帮他,后来就变成了手足无措地坐下,看着他,像在看一场表演。
表演结束,晚宴开场,表演者入席,观众们拿起筷子。
吴悠因为那些重复动作感到厌烦,观察的欲望松懈下来,意识涣散,竟然开始看雨点。
外面似乎在吹着很大的风,且方向不一,雨点朝不同方向散乱,有些吹到他的窗户上,在他的视野里变成很大的一块,歪曲了他眼中的世界。
他往旁边挪动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干净地方,闪电突然炸开,黑夜被按下快门。
宋秋在这时倒下。崔雪的手抓住宋秋的胳臂。坐在对面的徐新月猛地起身。乌木眼睛睁大,又缓缓闭上,头向餐桌上砸下时刚好避开饭碗。
光秃的脑门直面坚硬的石板,撞出天地间轰隆一声。吴悠没忍住,笑了出来。
作为观众的徐新月也终于卸下面具,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然后和崔雪一起摆弄宋秋,让这具木偶以舒服的姿势安睡。
闪电二次光临。
两位幸存者把1203的门轻轻关在自己身后,留下在暖光的照射下显得温馨异常的餐桌,连两颗头都带着点金色的光辉。
吴悠不太确定,他还在回味刚才那个绝佳的巧合,但心脏在剧烈跳动。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东西,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应该是不久前盘腿坐在地摊上的徐新月。乌木曾经写过这种情况,有一个词,他读到的时候很喜欢。
轰隆隆——
——杀人彩排!
第二道闪电的轰鸣与他的记忆在同一瞬间迸发。与此同时,餐桌上乌木的头突然抬起。
他用手指在额头正中按摩几圈,另一只手抽出纸来擦嘴,之后起身绕到斜对面,俯身查看宋秋的情况。
吴悠猜想宋秋应该没有大碍,不过是成为他们计划内的附带,运气不佳而已。
乌木给自己接了一杯水,悠闲地在客厅里行走。沙发上摆放着崔雪随身带来的紫色皮包,乌木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规整地放在沙发上,但似乎没有他想找的,又小心翼翼地都塞回去了。然后他站起来,仰起脖子将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把水杯放回原处。
路过崔雪刚才坐的椅子时,乌木停了下来,伸手往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里掏,但一无所获。只好接着朝玄关走去。
在那里,他的动作明显放缓,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他先是把眼睛贴到猫眼上,然后又扭头,将耳朵连带着身体整个贴到门上,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幅度都减弱了。
吴悠于是将视线往上,移向1503,但那里窗帘紧闭,又不透光,看不出什么。
他又移回来,乌木仍旧一动不动。
显然,表演出现了致命问题,戏中戏的观众被困在台上,暂时没法离开,戏中戏的演员另辟舞台,成为了戏外观众的新的表演者。
吴悠心领神会,再次将视野转移。
1203的隔壁1204,住着一对夫妻,两个月前刚搬到春天里,两个人都像他一样不爱出门,两个人也都像他一样,有着观察的爱好,只不过他们的观察手段拙劣,吴悠实在是很不喜欢,所以从来不肯答应他们的邀约。
今天好不容易松口一次,但谁让大雨来袭,将他们都困在春天里。
1204那个终日站在窗边举着望远镜的男人此刻坐在沙发上,捏着手机,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那里有一台没打开的电视。而那个妻子,或者说假装是妻子的女人此刻正在厨房灶台前手忙脚乱,露出的台面放着一袋方便面包装。
这时,门铃响了。但忙碌的女人没听见,只有男人的呆滞被打断。他把手机放下,犹豫地走向门口。
那是吴悠看不见的区域,他只好从暗室里出来,挪到客厅,再挪到另一间卧室,但还是看不见,那间屋子的玄关在厨房后面,正好和女人煮泡面的位置有一墙之隔。
今晚的第三次闪电来临时,玄关通向客厅的转角处进来两个被黑色实验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像是某种科幻电影中的场景。而终于煮好面的女人端着冒热气的锅从厨房走出来,毫无意外地被这场景吓到。幸好锅已经放稳。
黑衣人中的一个怔了两秒之后,快速冲到女人面前,用□□将她放倒,然后双手扣住她的腋下,将她拖向其中一间卧室。另一个黑衣人也终于反应过来,跑向玄关,拿来绳子和胶带,一起进了卧室。
轰鸣声到达时,两个黑衣人从卧室走出来,突然停下脚步,望向窗外,然后匆忙地跑向窗户边,合起窗帘。
吴悠深吸了一口气。他被屏蔽了视野。
1203,乌木仍然紧贴在门背后,一动不动,好像以那个姿势死在那里,但他眼睛时不时会眨一下。吴悠猜想他大概只是觉得迷茫,或者是在等待。
现在好了,吴悠观察的动态事物在某一瞬间被定格,要么就落幕,只有雨还在为他表演。但很无趣。
他放下双手,从观察者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回到自己那个无趣的世界。
他来到客厅,将窗帘打开,站在通往阳台的门前,看着密密麻麻的雨滴。对面那栋楼有几户开着窗帘开着灯,他能看见有人也站在和他一样的位置,像他一样观察着这场雨。他们对于观察没有想象,也没有防止被人观察的意识,但他们的生活大多无趣。吴悠没有观察的兴趣。很多人大概也不会有。但这让他们在这场雨里变得很安全。
1203。餐厅亮着暖黄的灯光,客厅却又是亮度特别高的白光,照耀着屋子里黑白灰的一切,在这雨夜里显得越发的冷。黑色沙发上的紫色皮包成为唯一亮色,但对失去了观察工具的吴悠来说,那只是极小的一个点。
而它的主人,饭局上的表演者之一,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舞台,演到了哪一幕。
她还不知道,在这个没人应该醒着的空间里,有一个重要角色背叛了她们的剧本。而她们却一步不差地,演绎着他所设置的故事情节。
吴悠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字一字念出:“而那正是他想要的。”这是《春天里的谋杀案》的最后一个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