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晚餐进行到一半,夏隆尔眉头紧锁,无意识地摩擦拳头,挨着他坐下的那名队员不停啃咬着指甲。
最近的一切都让夏隆尔觉得奇怪。
一开始是五天前的检测任务,中校三令五申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之后是两天前突然抵达的物资,武器份额为以往三倍,还囊括第六基地难以分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最后是刚才突然在基地播报的通知:
“所有作战人员带好武器,全副武装!不必在乎消耗,明日一早,不遗余力朝敌人发起进攻!”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必在乎消耗……?”
“后勤呢,难道打完就这么算了?我们不回来了?”
没有后续的命令让基地人心惶惶,不安在人群中传递。
“该死!”琼斯突然破口大骂,他完好的那只手猛力砸着桌子,蛋白块被拳头锤得粉碎:“把我们丢在这里卖命不管不顾好几年,现在这什么意思还不清楚吗?!上头那些人要我们去当敢死队!去送死!只有死人是不用回来的!”
“什么?!”
“好几年都没拿下来的阵地,难道他们指望一场突击就能解决问题?!!”
“我倒是无所谓……可是我母亲呢?她真的能拿到船票吗…?”
“上面那些家伙的脑子里到底想什么?!”
“队长、我们怎么办…真的要去送死吗……?”
这通知太突然,也太蹊跷。为加求证,夏隆尔拨通了隔壁战区的通讯:
“嘀——。07,我是06,你们有收到全军出动的命令吗?”
“嘀——。收到06,不只是我们,02、03,甚至34、37都收到了这样的命令。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中校有跟你透露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你们之前不是一个连的吗?!”
“……那已经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乱成一锅粥了。你打算怎么办,真带着弟兄们冲锋?”
“……我们别无他法,07。”
“什么意思,夏隆尔?你不想活着?”
“我相信对远征军家属的安置不是免费的福利。”
夏隆尔面色凝重,严肃地揭露:
“他们能随时被掌控,07。你听说过十三区那些反叛者家人的后续吗?他们之前生活在军属社区,现在没人知道死活。”
第七战区的指挥官陷入沉默,夏隆尔继续阐述真相:
“辛西娅或许还躺在军属医院治疗核辐射,我相信尖端技术会让她的身体有所好转。抱歉,07……我没法不那么做。”
“我不想几天后治疗射线杀死的不是癌细胞,而是我妻子的大脑。”
“……我知道了。再见,06。”
队员们都听到了两位指挥官的谈话。
是的。
问题核心不在于他们能多活几天,加入远征军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们随时会被要挟。
队员们脸上的愤怒和恐惧转变为一种悲戚的坚决。看着他们的眼神,夏隆尔知道已不必多说。
“去吧,三点准时集合。”他拍了拍一位士兵的肩膀:“好好睡一觉,哪怕最后一战,也得养精蓄锐,以最好的状态迎接。”
“是,长官。”
这晚很多人都没能睡着。
有人留下一封电子遗书;有人聚在一起喝人生的最后一杯;有人独自擦干泪水,将亲人的相片贴在胸膛。
第二天很快到来了。
夏隆尔在黎明前登上讲台,放眼望去,偌大的训练场上站立着一支钢铁洪流,索裴人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要吹响他们出征的号角。
天慢慢晕蓝,夏隆尔能看到每个人脸上整齐划一的坚毅和威严。
他们在等待最后的指令。
夏隆尔走到台前,高声宣告:
“这一仗会十分惨烈,我们中的一些人,将永远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相信经过一晚的冷静,第六基地的战士们都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然而我们要比死亡更坚决地加入这场战斗,我们有相同的理由必须这么做。”
“为了死去的战友。”
“为了故乡的亲人。”
“为了我们新的家园,决不退缩!!”
“为了我们新的家园!!!!!”
“为了新的家园!!!!!”
宣言点燃了他们作战的热情,所有人齐声高呼,奋力嘶吼。音浪一层叠一层,震荡在这片空间,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好了。接下来是作战计划,都给我听好……”
“砰。”
夏隆尔占据着制高点,一边观察战局,一边用激光狙击枪干扰蓝鹫人的行为,为处于劣势的小组争取喘息时间。
夏隆尔率领士兵们在天亮前发起第一波冲击。大规模突袭使蓝鹫人猝不及防,几位于集火中牺牲。然而天空响起嘹亮的鸣叫,夏隆尔的劲敌当即组织族人们恢复秩序,展开反攻,直至现在。
战斗陷入僵局。
夏隆尔脚下已经躺了两把狙击枪,枪管红得像烙铁,完全过载,至少六小时不能随意使用。他摸了摸手里这把,有些发烫,最多能再撑二十发,好在夏隆尔背上还有两把。
每一发都得省着点儿。
夏隆尔和士兵们从清晨战斗到中午,没有任何时间进食休整,然而没人会后退一步。他在显示屏上瞄到A1,那是琼斯所在的小组。
A1在战斗中担任先锋。小组一共七人,现在只剩下三位。
“呼、呼……”
琼斯大口喘息,长时间的抵抗已让他体力见底,左臂隐隐作痛。
“我来,琼斯,把枪端好。”
约翰接替了琼斯苦苦支撑的防护罩。它的颜色颜色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开。约翰的加入使它趋于稳定,琼斯用枪撑着地,短暂休息后立刻瞄准蓝鹫人的躯体,扣动扳机。
“嗡——”
闻声而动的蓝鹫巧妙避开了光束,它以鸣叫呼唤着同伴向这处聚集,尖利的羽毛和利爪不时留下深深的刻痕,A1的防护罩又闪动起来,比刚才还要不稳。
“……疯了。”
似乎是看出他们力竭,蓝鹫人加紧了进攻。A1的防御罩上只有一片密密麻麻如蜥蜴般爬动的蓝色,没有一点缝隙。约翰的双臂不断打颤,显示屏上布满的红色感叹号和频繁响起的警报都在告诉他们一件事:他要撑不住了。
“真是群疯子。”
琼斯将枪调整为霰弹模式,一发将面的前蓝鹫人全部轰开,约翰得以喘息片刻。蓝鹫人立刻调转方向围上后侧,琼斯和亚瑟交换着连续开了几枪,枪管的高温使这片狭小空间更加闷热,却没人敢脱下身上沉闷的机甲。
没人会来支援他们,每一组都自顾不暇。
“啊——!!”
约翰突然感觉腿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大叫着踉跄跪倒。一双苍老的爪子将下方的防护撕开,趁三人的注意都在应对空中的威胁,年迈的蓝鹫人划破了约翰的机甲,割伤他的小腿。
“没事吧?!”
琼斯发泄似地朝那补上一枪,老者被另一只蓝鹫人抓起,躲过一劫。
琼斯把约翰扶到地上,亚瑟连忙补上防御。
“怎么样?还行吗?”
“呼、呼……不太好,骨头可能断了。”
“你呢,亚瑟?!”
“不太乐观……我也快没能量了。”
“……看来这次真的要栽了啊。”
琼斯突然笑了,两位队员沉默几秒,也释然地笑了:
“那没办法了。”
“按照说好的来吧。”
“三。”
“二。”
“一。”
“来啊,你们这些畜牲!!!!”
三人爆发出同样震耳的怒吼,亚瑟解开防护罩的瞬间,蓝鹫人们便如闻到腐肉的秃鹫般扑来。利爪闪动着阴冷的金属光泽,它们迫不及待想撕开机甲坚硬的外壳,啄取敌人的尸体以慰藉族人死去的英魂。
然而仇恨是相互的,琼斯挥砍着光剑,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往外冲。蓝鹫人扯坏了他的机甲,浑身多处伤痕,琼斯却未停下脚步,猛地向前一扑。
“可算抓住你了,老东西。”
他紧紧抱住抓伤约翰那只老蓝鹫,用力挣扎的利爪贯穿了琼斯的肩膀,鲜血中顺着前爪流到老蓝鹫的翅膀上,琼斯却大笑起来用手臂将它锁死。约翰和亚瑟跟随者他的脚步,前者攥住了一个蓝鹫人的后肢;后者则利用体重,将另一名敌人压在身下。
嗡——
三人如约启动自毁程序。
爆炸产生的强烈气浪从这里掀起,甲壳与乱窜的光子将数名蓝鹫人造成重伤,被三人拖住的幸运儿更是无一幸免,当场死亡。
“噶啊——噶啊——”
没有人能亲眼看着同伴死去却无动于衷。幸存的蓝鹫人哀恸地鸣叫,它们分散开来加入其他战场上,各自寻找新的目标发泄悲愤。
只有一位年轻的蓝鹫人留在原地。
它从空中俯冲而下,怒火让他仰天长啸,发疯似地拍打翅膀,凶恶地啄食琼斯仅剩的残躯。
夏隆尔趁它失去理智,光束瞬发而至。丝丝黑烟从蓝鹫人的胸口升腾,激光把它的心脏烧了个大洞。
走好,A1。
走好,琼斯。
夏隆尔又将武器上膛。
一直被他高度警戒的首领动了,它从树枝间呼啸而来,夏隆尔本能一个侧滚,两秒后石块擦着夏隆尔的机甲溅到别处,首领正踩在夏隆尔的刚待过的地方。
“嘶——”
首领的脊背耸起,从喉咙挤出低低的嘶鸣。如捕食者注视猎物,死死盯着夏隆尔。
夏隆尔拧动机关,枪械调整为近战模式,防护罩激活,贴在他的机甲上。
“嗬……嘎呃……”
首领喉中翻涌出一阵奇怪的低吟。
“你……嘶,杀害的塞拉颂……嘶……”
它调试着自己的喉咙,将鸣叫转换为夏隆尔能听懂的语言。
“只是个……嗬……因父亲离世而伤痛的儿子。”
“为什么要杀死他?”
首领太阳般的眼睛洞若观火,仿佛在审视夏隆尔的灵魂。
“我同样失去了我的兄弟。”夏隆尔给枪械重新充能,说:
“这是公平的。”
首领笑了,它仍站在石块上,压抑着怒火质问:
“你们索裴人……将自己的星球弄得乱七八糟,却来侵占别人的家园。”
“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
这一刻,蓝鹫人的愤怒和辛西娅的悲哀在夏隆尔脑海里重叠。他觉得有点发闷,机甲如山一般将他困在其中。
夏隆尔有些喘不过气,他一直避免思考这些以免把自己压垮。和大多数士兵一样,夏隆尔总用对自己和辛西娅的未来所要肩负的责任、以及对同伴死去的愤怒来将战斗合理化。
蓝鹫人首领却毫不留情,它将夏隆尔自我欺骗的纱布刺穿,露出腐烂的疮肉。
他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
然而夏隆尔还是选择将枪卡在手臂凹槽上,抽出光秃秃的刀柄,激光在那之上凝聚出一柄长刀。
“我所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赢下这场战斗。”
他说:
“抱歉。”
“我们也要活着。”
是的,堂堂正正地打败蓝鹫人。
这是他作为侵略者最后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