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朔见他面色紧绷,试着劝解:“我有时也会这样,受了气却无能为力,便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出气,即使到头来亲者痛仇者快,也全然不管,因为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咽不下眼前这口气,你这也是人之常情。”
熵硕只顾驾车,不发一语。
昭朔与他相处以来,觉得他乖顺有礼,不像旁人说得倔强难驯,但像此刻这样,赌气似的不应自己的话,似乎还从未有过。
她并未与他计较,忍着脸上的疼痛,继续缓声说道:“你若是放了虚庸,冥界八成不会领你的情。相反,他们是第一个想办法,或借旁人之口泄密说你放了虚庸,由此越发雪上加霜,使你失信于我父皇。你得不到重用,正和了冥皇的心意。你在神界本就处境艰难,他们从中作梗,你若无法在神界立足,冥皇若派人拉拢了你,于他们更是锦上添花。可你舍得下章都,你父王母后吗?何况玮贵妃,蛇族,平瀛国,若是得知这件事,定然又要大做文章。你前翻赤漓之事还未洗清,又难免被这件事卷进漩涡之中,章都,甚至高崎,都难以脱免。”
熵硕依旧沉默。
昭朔说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但还是想此刻说出来。等你日后,静心想一想吧。”
“我没有不爱听,”熵硕突然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着的,也都记下了。”
昭朔一笑,“好。”
此话头过去,昭朔脸颊脖子早已火辣辣的疼,捂着脸的绢子又一片濡湿,方才说了太多话,血水又冒出来。
她靠在车门上正想休息片刻,却听熵硕忽然说道:“我想要你头上的钗子。”
昭朔怔了一下,回过神来问道:“你自己听听你这话,混账不混账?”
熵硕自知这话无礼,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式:“求公主赏了我吧。”
她见他将这油嘴滑舌的言辞,说的是一本正经,不由板起脸来:“不行。”
可他这次居然不罢休,想了想又说:“那求公主取下来,赏我看一眼吧。”
“放肆!有完没完?”她呵斥道。
熵硕终于不再回声,却低着头,忍着气使力地抠手中的鞭子,昭朔都听见他有些重的喘息了。
昭朔本不想理他,但是看他样子,自己不由也生了几分怒气,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在这里暗暗较劲生气?”
熵硕抬脸看她,说道:“根本不是钗子伤的你。”
昭朔皱眉道:“我方才就说了,这事不许再问。”
熵硕转脸盯着前面的路,良久,还是不甘心,耐着性子说道:“我是笃定能保你毫发无伤,才敢带着你走这条路。你现在突然伤成这样,我总要问明白的。”
昭朔听他这话说得有理,但是若告知实情,又怕他莽撞行事,到时候自己力薄,弄不住他。
而且,他到现在都以为那只是一株灵草,若照实说起受伤的事,少不得还要解释这其实是一只成精的狐狸,将来复生,会是一位美人。她赶赴灵洲,就是为父皇寻这位美人。
告诉熵硕这些,她还是有顾虑的。
神皇宠信玮贵妃,已经不知道祸害多少人,更别提那神冥两界人尽皆知的百里玉漱宫,万千佳丽。
父皇长则月余,短则三五日,便会收纳一位美人,其中不少这样化成人形的妖灵。朝务积压,奏本蒙灰,奸佞横行,群臣积怨颇深,父皇不愿因灵狐之事,谏官们又上本陈辞。所以除了指定的驻官,不许她告诉别人去灵洲的真实目的,而她,自然也不愿意告知旁人,免得引怨恨上身。
她暗忖片刻,答应道:“好,等我们先到了驻营,我再告诉你。”
谁想熵硕却问:“是不是那棵草?”
昭朔一怔,没想好怎么说。
熵硕越发笃定,说道:“就是它,我早就看它古怪。我说的是不是?”
“那我告诉你,你不许莽撞,能不能做到?”昭朔盯着他问道。
“能。”他说。
昭朔叹了口气,不再隐瞒,缓缓告诉他,“那灵草底下,埋着一只灵狐的元身。遭命劫险些丧生,才借灵草养魂魄,来日复生,人身是位美人。我父皇派我来,就是为了找这位美人。我父皇的性子,你即便之前很少接触他,可从你父王那里也应听闻过,无需我多说了吧。”
昭朔顿了顿继续说,“刚才,我们过冥界时,她受到惊吓,没想到魂魄忽然附身,从土里冲出来,爪子划伤了我,实非她有意。”
见熵硕不说话望着自己,眸底闪过凛凛寒芒,昭朔正色道:“我不愿做这样的事,但没法违背父皇的旨意,很是为难。若不是你接连问我,我又体谅你,我是断不会告诉你的。你不要同别人讲这件事,听见了吗?”
熵硕没回话,只阴沉着脸,望着前面的路。
昭朔来了气,再次问道:“我说这件事你不可外泄,你听见了没有,你为何不回我的话!”
熵硕转脸看向她:“我不是嚼舌根的人。”
昭朔见他虽答应,却语气生硬,神情也与先前大不相同,不由心生不悦,“熵硕,你不可这样与我说话。”
熵硕没有再回话,只是默默驾车。昭朔伤口疼得厉害,也无力再跟他计较,忍痛靠在车门上,闭目不语。
可谁想车辇忽然被勒停,她睁开眼睛,只见熵硕甩手将驱兽的鞭子和缰绳摔出去。
“你做什么?”昭朔急问。
熵硕却并不回话,起身拽开了一边车门,越过车中捆缚的虚庸,踏进车中。昭朔顾不得再捂着伤口,忙随之进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熵硕!”她惊喝。
可他竟不答应,那花缸中的曩昔灵草先就被他连根拔了出来,扔出车外。昭朔伸手没接住,只听花缸内一阵灵狐哭嚷。
幸而这灵狐魂魄早已养成,曩昔灵草已被昭朔收摄了精魄。熵硕听灵狐哭嚷,便去拆解固定花缸的铁链。昭朔连忙扬手收了灵狐的魂魄,又怕它魂魄因此事生恨,急急下了魂锁,灵狐哭嚷声终于消失。
花缸此刻已被熵硕解下,昭朔与他抢夺,却力不相抵。
“你要干什么!”昭朔喝问。
熵硕终于开口回话:“毁了它,我绝不会带它回骊歌。”
“你不可胡闹!”昭朔与他争夺,哪里能争夺的下。见他已竟抱着花缸跳下车辇,昭朔气急,低头瞧见虚庸腰间佩剑,“唰!”地一把抽了出来。
虚庸大气不敢出。
昭朔持剑追出,将剑锋抵住熵硕的胸口,怒目而视。
熵硕终于停下来,原地站住。
昭朔问道:“熵硕,我奉父皇之命,你违抗我,便是违抗陛下,你此刻是想反吗!”这话其实说得有些重了,但是她没有办法,也没时间过多斟酌,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没有回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跪下。”
他却不动,冲她说道:“我没有错,我护你安危,她伤你,我杀了它也不算错。”
她将剑锋使力一顶,再次喝令道:“跪下!”
眼瞧着他眸底墨绿寒芒盈动,瞳仁凝缩,昭朔越发攥紧了剑柄。
他跪了下去,花缸底部“哐!”的触地,他却并不放手,依旧攥着花缸的边沿。
昭朔一手持剑,一手在口中打了一个响哨,顷刻功夫,云蝶破云而出,直奔她身旁不远处站定。
熵硕看了看那匹神驹,瞬间料到昭朔要做什么。
她心中愤怒,不准备再与他同行了。
她去夺他手中的花缸,可是花缸却似牢牢钉在地上,她使尽全力却未动分毫。
但她得带走灵狐元身。
“放手!”她怒喝。
熵硕哪里会放手,横了心与她对抗。
昭朔知道自己与他抢夺是徒劳,四下环视,看见车前的鞭子,径直过去,车中虚庸此刻居然正探出被捆缚的身子,倚在车门上看热闹,被昭朔顺手一把摔上车门挡了回去。
她将鞭子抄在手中,冲熵硕道:“你放不放手?”
熵硕见她这样,索性跪直了身子,垂着眼睫,一言不发,脸上卯足了暗沉沉的犟劲儿。
昭朔瞧着他的样子,越发怒气冲顶,扬起鞭子朝他手臂打去,他越是纹丝不动,她打得越狠,火气当头也不知打了多少下,直至有几鞭子抽在他手背上,血登时从伤痕中渗出来,昭朔突然停下来,然而他还是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昭朔瞪着他,却突然下不去手了。毕竟鲜血刺目,而且他这样虽然气人,却又透着一股孩子气。她再打下去,越发觉得像是自己在欺负人。想起他先前一直乖顺,什么都听她的,带她过险境,一句犹疑的话都没有,千辛万苦护送她过来。
昭朔折起鞭子扔在车辕上,对他冷笑道:“好,这灵狐元身我不要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转身朝云蝶行去。
今日若实在保不住灵狐元身,也没什么大不了,灵狐魂魄已被她收了,再找什么做个肉身就行了。虽说没有元身好,但是应付父皇也足够了。
熵硕突然站起身,“你干什么去。”
昭朔跃上神驹的脊背:“我回骊歌,你不将它交给我,你便留着吧,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了。”
熵硕一怔,想要上前拦她,却见她调转神驹就要腾空而去。他只好原地站住,说道:“陛下要我送你回骊歌的。”
“不用,”昭朔摇摇头,“险地已过,我不需要你护送了。”
“我要送你回去的,陛下说让我以后都留在你身边。”他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
“不需要,”她面无表情,却非常坚定地跟他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不要你。我自会去向父皇禀明的。”
他盯着她,语气竟然有些哽咽,“我怎么不听你的话,我没有听么?”
“你听了?”昭朔指着他怀中反问,“你瞧瞧,你现在还死死抱着这个花缸!”
熵硕却没有要将花缸给她的意思,现在给她了,她当真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这可不是第一次见你这性子了,”她说道,“我不可能要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她说完,拍了拍云蝶,正准备离开,忽听他说了一句:“你不好。”
昭朔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身问道:“你说什么?”
他略放大了声音,“你这人不好!”
这次她听清了,不禁目光一凛,从云蝶背上下来,皱着眉朝他走去,“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火气已经顶在心口上,径直朝他逼近。
熵硕抱着花缸后退,没有再说,却红了眼圈,眼中盈上泪光来。
“说我不好是么?”昭朔将他逼到车辇前,朝着他点点头,“我确实不好。”
“我原以为你好的,”熵硕说着,眼泪倏地一颗颗接连掉下来,“你去地牢里看我,给我做吃的,给我治好腿,我被殊善公主逼得进退两难,你病了还帮我拦着她,替我出气。我就想,等出来了我要跟着你,保你护你,听你的话。可你动辄就说不要我。”
昭朔看他掉泪不由心软,可是听他后面的话又有些生气,更正道:“我就没说过要你。”
熵硕望着她,问道:“你不要我,为何跟我说道理教导我,你不要我,凭什么管我打我。”
昭朔将这话在脑中捋了一回,说道:“好,那我以后不会管你,也不会再给你说道理,你的事再与我无关。还有,我与殊善向来不和,在地牢那日也是她言语激我,我气不过而已,倒并非为了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殊善倒是想要你的,你去找她吧,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管这事。”
“你要气死我吗,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熵硕皱起眉,越发攥紧了怀中花缸的边沿,“你若觉得我做错了,或是哪里不好,你打骂教训,我都认。你给我些时间,我会改。可你当即就要走,丝毫没有宽限。”
昭朔反问道:“你不看看自己多莽撞!方才一股气的就要毁掉灵狐元身,我拦你,你但凡听我半句,也不至于如此!”
熵硕流泪反驳道:“因为我真得很生气,好好地护你过了三生道。能想到的,事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它能把你伤成这样。我本来要忍,可实在忍不下去。我本就烦它得很。”
熵硕此刻已是满脸泪痕,眼中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来。昭朔看着他,当真没想到他会哭成这样,她已有些消气,不忍再同他争吵。
她沉默片刻,脸色虽还是不好看,但语气缓和不少,“哭什么哭,容你辩解,你就接连指责起我来,此刻哭成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不许哭了!擦掉眼泪。”
熵硕忙腾出一只手用袖子擦眼泪,可又忍不住新的眼泪掉落下来,擦来擦去也擦不干,又不敢放下手让她看见,便索性偏过头用手背挡住脸,另只手还要抱着花缸。这样子看着比刚才还要憋屈,越发跟个小孩子似的,也不知道是有多委屈。
昭朔简直无语失笑,无奈看着他,终是忍不住将他挡着脸的手硬拽下来,“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我欺负你了吗?”
熵硕只低着头不说话。
昭朔已不似方才盛怒,但余怒未消,在他身前,沉默许久,四下环视一番,又深深呼吸了一下,最后耐着性子问他:“还跟我吵不吵了?”
他摇了摇头。
“那就别抱着了,把花缸放回车里去。”她说。
他却抱着花缸踟蹰不前。
昭朔看看他,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我放回去的时候,你会走。”他后半句语气又哽咽起来。
昭朔无奈叹笑,伸手挥退了神驹,转身去靠坐在车辕上,问道:“这样行不行?”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沦落到按着脾气去哄人。
见他点头,她指了指花缸,“放上去吧,不嫌重。”
熵硕打开车门,将花缸推了进去,昭朔趁势抬手,隔空将灵狐魂魄重新驱入花缸中。元身长时间未得魂魄的灵气滋养,恐会腐坏。虚庸算是见闻了一场大热闹,也顾不上自己此刻是个俘虏,只忍着笑。
熵硕瞅了一眼虚庸,没好气地摔上了车门。
昭朔依旧在车辕靠坐着,皱着眉瞧熵硕。
熵硕想让她上车,却半天不开口,只走过来默默站在她身边,全没了刚才争吵的势头。
昭朔回想刚才争吵情形,心头依旧有些气,便也不动。
僵持片刻,她感觉自己的袖摆略微动了一下,低头一看,是熵硕将她袖摆一端轻轻揪在手里。
昭朔抬脸看他,只见他神态又像往常似的乖顺平和,脸上泪痕未干,眼眸映着月色,眸底似有些央求的意蕴,望着她。
昭朔起身,去坐于车前。熵硕坐在她身侧,冲神兽低喝一声,车辇前行,二人继续赶路。
昭朔瞧了一眼他握缰绳的手,手背上鞭痕鲜红刺目。昭朔想抓过他的手看一看,谁想他竟然将手抽了回去,默默地藏在身后,就是不让她看。
她也不再去管他,自己脸上的伤也是疼得厉害,索性靠坐车前,抬头静静地望着天上渐渐淡去的月色。
车辇驰于山间,二人皆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