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前行,熵硕安静坐于昭朔身侧,时不时打开车窗朝外看看,他本沉默寡言,昭朔若不说话,他很少先开口说什么。
昭朔见他面色还是不怎么好,便问道:“你不睡一会儿么,若是困倦,只管睡。”
“我不困。”他说。
昭朔方才登车前一番操心劳碌,此刻也没睡意,看着熵硕身上那件玄色披风出了会儿神,突然问道:“熵硕,你可有什么长远的打算?”
她问出这话,果然看见熵硕面露茫然。
片刻之后,他摇摇头,沉默不语。眼下麻烦事一堆,他连父王的问话都没想好怎么应付,哪有心思想以后怎么样。
而且,她为何要这么问他……
“你没想过吗?”她又问。
“没有,没想过。”他摇了摇头。
“没想过啊。”她沉吟一声,若有所思。
他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却见她只是自己想事,不跟他说下去了。他看向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
她听不见他后半句,问道:“是不是什么?”
“你是不是怕我以后总缠着你,烦你。”他默默说道。
昭朔怔住,脑中瞬间拧成一团,不解其意。她问的是长久打算,怎么扯出烦不烦他这样的问题。只好抬抬手示意他再展开说说:“我没有怕这个,你此话怎讲,继续说。”
“我说不让你找帝婿,你怕赶不走我,想给我寻个去处,不让我缠着你烦你。”他说。
昭朔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好似被这一口气噎住,说不出话来。
他还又补了一句:“看着还是为我好一般,叫我无话可说。你哄不了我的。”
昭朔冷脸看他片刻,令道:“伸出手来。”
熵硕不明所以,伸出手去,却被她“啪!”地重重一掌打下来。
她斥声道:“再这样说话,说一次我便打你一下!”
熵硕收回手,闷坐着也不再回应她。
她说道:“凡听我说话,别前后关联胡思乱想,此一事彼一事,我只是问你以后作何打算,跟你烦不烦我缠不缠着我没干系。”
“我没什么打算,我就跟着你缠着你,你烦我我就不说话……”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不露面也可,我早就跟你说了,说过好几次了,没什么好问的。”
“不露面?”她笑问,“那我若交代你事情,你不露面我们怎么说,隔空喊话么?”
他别着脸,没心思说笑。
昭朔倒是总算听出他心里不舒服的地方在哪里了,哄他道:“我没说烦你,你即便在我身边,也时常都是安安静静的,我怎么会烦你呢。再说长得这么好看,不露面就太可惜了。”
幼稚的小狼崽子,她心里暗道。
她推了推他,重申道:“留在我身边,和你自己的长久打算,这两件事是没有关联,没有冲突的。”她伸出两个手指,碰了碰,又分开,“明白我的话么,小王子殿下。”
他心气儿也顿时通顺了些,回道:“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
她暗忖片刻,说道:“我问你一件事,你答应我,咱们车中说车中了,不再对外人说起,即便你父王母后,也不可说。”
他听她这样说,转脸看向她,答应道:“好,我不说的。”
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成为狼王。”
这话出,熵硕怔忪半晌,才回说:“没有。”
昭朔语气晦深莫测,含笑道:“你可以想一想。”
他慢慢低下头,“我……成不了狼王的。”
“为什么?”她问,“你的身手才干,无人能敌。论处事,你只是还年轻,以后都不是问题。”
“我父王,是绝不会立我为王储,传位给我的。我……”熵硕说不下去了。
昭朔接下来的话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因而暂时沉默。
可是熵硕却没了先前与她争执的气势,渐渐自惭地低下头,靠坐在身后车壁上,许久,又转身盯着车窗的木框出神。
昭朔觉察出他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又不太舒服吗?”
他摇摇头,终于鼓起勇气冲她问道:“我当不成狼王的,可能一世都这样,没什么前程。我……不配在你身边,你终有一日还是会嫌弃厌烦我,不想看见我,赶我走。我说的是不是。”
“啧!”昭朔皱起眉,没想到他居然又想到这些,她不明白这之间有何关联呢。
她正要开口怒斥,却见熵硕自己朝她伸出手来,她二话不说,又是重重一掌打上去。
“总是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说些奇怪的话!”她喝骂道,“我非要将你这毛病改过来,看你能不能好好与我讲话。”
他没有收回手,眸光中尽是哀伤地看着她。
她虽然见过他伤心难受的样子,但是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挫败气馁,好像一个人突然跌落进深谷时,那种无所抓攀,只能跌坠而下的绝望。
血统,前途,尴尬的身份,许是他最大的痛处了。
山间阳光随着车辇前行,总是被林木遮掩晃动,窗棂倒影忽闪着划过他犹带病容的苍白脸色。
昭朔自觉又动了肝火。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是想好好与他说话,可经常不出两三句便会怒气上头,跟他较真。此刻不得不稳了稳心神。
她怕又惹哭他,便道:“要不我们别说了,你身子也不舒服,不如休息。”说着去拉他的手,想让他靠近些,歪下来歇歇。
可谁想却拽不过来他,好似那别劲儿又上来了。果然他摇摇头,执着地看着她:“你说吧,你后面想说什么,我要听你说完的。”
“你这样,我们还怎么说,不说了!”她撂开他的手,闭上眼睛。
“我不这样了,你说。”他几乎哀求,语气凝噎。
昭朔点头,“好,那我与你说完。你若当不成狼王,并不能说明什么,更别提配不配在我身边。你无论是什么样,都是你。不当狼王,将来等我眼下的事做完,便带着你,咱们天南海北地玩儿去,也很好啊。你怎么能想到那些妄自菲薄的话,将自己压得那么低微。你不知你要比旁的人强多少。”
“你真是这么想的?”他那悲伤神色终于消退下去,深深地望着她。
“我自然是这么想的,为何要骗你。”昭朔又说:“现在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吗?只是问问你,想知道你心中所想而已,与其他事无关的。”
她说着歪头看看他,“好了,现在还难过吗?”
他摇摇头:“不难过了。”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他手掌有些热,伸手摸摸他的前额,虽不烧,还是有些低热未退的。
“来,躺下来歇着。”她说着将他身子拽下来。
他这才过来,居然将脑袋侧枕在她的腿上。
她看见他耳骨上的银色小蝴蝶,银亮精致,栩栩如生很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可刚拿开手,却又被他抓住,重新放在那小蝴蝶上,“再摸。”
她笑笑,继续摩挲着他的小蝴蝶,自己也靠坐在后壁上,仰起头闭目养神。
熵硕突然问道:“你刚才说忙完眼下的事,是什么事?”
昭朔想了想,索性告诉他:“收拾一些人和事,毕竟半年前那一箭,我不能白受了。”
“我可以帮你。”他说。
“有些事,不是她射我一箭,你也当即给她一箭那么简单的。治标不治本。”她说。
他沉默下来。
昭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熵硕,你这身对战厮杀的好本事是谁教的?”
“我父王教的。后来在军中又受人指点,征伐之际也有历练精进。”他说。
“你父王亲手教的?”她惊问。
“嗯。”他应道。
真没想到,总是听人说章都王不喜欢这个儿子,可不喜欢怎么会亲手教呢。
“他教过你那些兄长吗,还是单教你。”昭朔又问。
“只教了我,我兄长们皆有各自的教习武士。”他说道。
“那你这是何等殊荣啊!”昭朔说道。
“嗯,”熵硕点头:“父王原本也没教我,只是管着我,不让我惹事闯祸。后来他说我体力好,身手矫捷,说不愿意耽误我,又怕别人教坏我,便自己亲手教我。”
“你父王待你真好,为何以前总听人说章都王不喜欢你呢。”昭朔说道。
“父王是不喜欢我的,他亲口说的。而且他对我太凶了,还被人瞧见,就传开了。尤其后来,越教我,他脾气也越发凶狠,管我也越厉害。”熵硕说道。
昭朔笑道:“那是因为将你教的越好,你闯祸的本事越大吧。”
熵硕怔住:“你怎么知道,我父王就是这么说的。”
昭朔越发笑起来,问道:“你现在身手,和你父王比起来,谁更厉害?”
“不知道,”他笑道,“我又不敢跟他还手试试。”
“你凭感觉估量一下,你也经历过不少杀伐征战,跟那么多人交过手,心里肯定有数的。就像你先前笃定能保我毫发无伤过三生道,你定然是知道自己能对付冥界那些人。”昭朔说道,“就像那样估量,你觉得能打过你父王吗?”
熵硕转过脸看向她:“那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我父王。”
“我脑袋有毛病啊,去告诉你父王这个。”昭朔道。
熵硕唇角扬起一抹浅笑,眼神颇有几分笃定和得意,“我觉得可以。”
昭朔笑道:“我也是这么觉的。”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说,你父王绝不会传位给你?我看他很器重你。”
“银狼这一族系,很重血统。而且我父王素来厌恶高崎国玄狼一族,他每次怒极教训我时,都是连高崎一起骂的。”他语气失落,字里行间有掩不住的难过,先前也从未与人说过这些。
还有些话,熵硕没有说出来。他上面有几位兄长,尤其先仲仁王后所生的那几个,都很好,父王很喜欢,那种喜欢溢于言表,掩饰不住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他从没见过父王那样看过他。所以,即使他再骁勇,再能征善战。之于王位,若走正统顺承,是不会轮到他的。
昭朔心下了然。而且还有些,不知熵硕可否想到。其实章都王厌恶高崎是一方面,再则就是熵硕混了高崎血脉,必为神皇所忌惮。即便章都王不顾及神皇陛下,将来传位于熵硕,神皇必定也要插手拦阻的。
“是这样啊,”她轻叹道,不禁摇摇头,“我也说不准了。只是我曾见过一种厌恶,是不闻不问不管,是弃之死活于不顾。你父王恰恰相反。”
“嗯,”他说道,“我父王恨不得将我挂在腰上,免得我出去闯祸。”
“你父王这样,应是太过担心了。他不想跟我父皇反目,不想带着整个章都去冒险。他想庇护你,庇护章都国还有整个银狼宗族,但是他怕你超出了他的庇护范围。”昭朔说道。
熵硕默默出神。
“熵硕,”她忽然唤他,“你是不是很怕你父王?”
熵硕却不作答,似乎不太想在她面前承认。
他沉默片刻,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刚才说,要帮你并非报一箭之仇那么简单,是不是我当了狼王,就可以帮你了?”
昭朔凝思不语,没想好如何回应。
熵硕看看她,忽然说:“狼王之位,我也可以争的。”
“你要自己想才可以,不能只是为了帮我,你得知道你想干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若说帮我,你不当狼王,也可以帮我。”她说。
“不一样的,”他摇摇头,“我若是狼王,座下有疆土,手中有兵马,一呼万应。那样的我,站在你身后,你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筹谋划策,也没人再敢欺负你,给你放暗箭。”
昭朔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震荡了一下,摸着小蝴蝶的手也不禁停下来。
见她没应声,他问道:“我说的是不是?”
“嗯。”她点点头,“你也是一样,那样的你,身边再也不会出现殊善这样的人,因为她会顾虑和忌惮。喜欢你的人,不会因喜欢而冒犯践踏你。你和你父王不会再互相牵绊,因为他无需再庇护你,而神皇陛下也不会再用你们父子之情而牵制你。但是这所有,都要你自己愿意,无谓对错。我刚就说了,你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可以。一个选择便是一条路,便是一种做法而已,只要问心无愧,不至于将来纠结后悔。你若不想成为狼王,想要以后跟着我畅游山水,我们便循着这条路去想怎么活好眼下,我心亦向往之。你那些烦心事,以后也会消逝殆尽,总之你怎么选,都将殊途同归,无需难为自己。”
“我愿意的,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语气沉凝,厚重踏实,不像少年一时兴起。
她低头,伸手扳过他的脸,相视问道:“你真的愿意?不要想着帮不帮我,我一直觉着,人活着总是需要时常往自己心里瞧一瞧的,莫有杂念。你此刻就往自己心里瞧一瞧。”
他却问道:“眼睛长在脸上,往自己心里怎么瞧?我只能瞧见你。”
昭朔叹了口气,“那你就想一想。”
“不用想了,”他说,“我愿意的。你再要我想,便是你有杂念了。”
昭朔一怔,突然觉得他这话非常有理,笑道:“没想到,你这话倒很有几分禅境。”
“什么?”他不明白。
“没什么,”她摆摆手,问道,“那好,你刚才说这狼王之位,你愿意去争。我问问你,你怎么去争?”
熵硕答不出来,这件事看似在眼前,又似在遥不可及之处。恍若隐于云间一座缥缈大山,动人心魄却又难寻其入山路径。
昭朔自然料想到他说不上来,这怕是他以前从来没思量过的事。
她继续又问先前他避而不谈的问题:“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很怕你父王,你此刻愿意告诉我吗?”
她问完这句话,见他明显不太自在,像是不想承认,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手指都不自禁地搓捻着衣角,许久才点了一下头应道:“嗯,怕。”
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地怕。他从小在父王利剑般的目光下长大,只要父王一瞪眼睛,他都会控制不住地魂神颤栗。
父王虽然没有像母后那样,弃他于不顾。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很多东西,手把手地教他对战,教他奔袭,教他各式兵器。但是父王对他血统身份的嫌恶,那些数不清的毒打,那些漫无边际的幽禁,将他对父王的恐惧,已经深深刻进骨血中,扎根于心神最底处。
这恐惧,让他即使再强悍,征伐疆场立下多少战功,让多少人闻之色变,可只要面对父王,他都会当即变回曾经那个惶恐无措,失魂荡魄的孩子。
就连此刻他回答昭朔的问话,眼神都已经不自禁地出离,恍若魂神已经被拖入心底那些如巨浪漩涡般,漆黑不见底的恐怖记忆中……
昭朔感觉出他身体的僵硬和紧绷的颤抖。她轻轻抱抱他,问道:“你怎么了?”
他突然回神,转过脸看向她,他耳后那缕银亮的头发随之被衣领拱起,贴在他的脸颊上,“你是不是要我与父王交手,要打败他,才可以。”
昭朔将他那缕银色头发捋顺,“你为何这么问?”
熵硕静静望着她,莹澈的双眸,映出小小两张她的面庞,“你刚才问我,能不能打得过他,现在又问我,怕不怕他。”
昭朔轻轻一笑:“若果真如此,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