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昭朔伸伸手臂腰身,“我出去松动腿脚,你是在车上休息,还是一同下去?”
熵硕现在哪里敢落单,生怕昭朔前脚下车,父王随后便来将他堵在车上,忙说:“我与你一同下去。”
山间空气清朗,莺啼啾啾,泉水潺潺。一边是山崖,另一边则是隐于山间一片静谧湖水,令人眼前豁然开朗。如巨大镜面一般映照出上方碧空白云,偶有清风拂过,撩动微漾。
有士卒前来询问,午膳有炙羔羊肉,但羊肉是发物,公主脸上有伤,因而还烤了野雉,问公主意下如何。
昭朔早起便吃得清淡,此刻腹中有些饿了,听闻有炙羔羊肉,知道这也是章都王宫里一道名菜,便觉得有些馋。她倒不在意是不是发物,问道:“炙羊肉好不好吃,可有腥膻?”
熵硕先接过话去:“好吃,我父王也不喜欢腥膻。”
昭朔便说吃炙羊肉。
士卒领命而去。
昭朔缓步朝湖边行去,沿湖慢行赏景,只觉心旷神怡,尤其脚下碎石隔着鞋底顶脚掌,很是解乏。熵硕在一边默默跟着,了无声息,好似和这山间静谧融为一体。
午时只是稍歇,并不安营扎帐,章都王及众将领甲士也都下马松动身骨。庖厨们忙着起灶架锅,筹备午膳。其中有两只石灶上的大锅中,肉汤已经白浪翻滚,迎面飘香。
原来是为了保证这汤熬够时辰,特选两名力壮的庖厨背着锅具食材,先行快马加鞭到此地,起火熬煮。等车马行至此处,肉汤就已经差不多好了。
这随行的所有庖厨不是军中的,而是章都王从宫里带出来的。怕军中火夫做法粗糙,引昭朔公主脾胃不适。
章都王领着从将四处巡查一番,确保无虞,才放下心来。远远望见昭朔与熵硕二人在湖边,遂问道:“那两个孩子在干什么?”
从将瞭望道:“赏景闲话吧。”
章都王眯起眼睛,望着熵硕的身影,口中“啧啧啧”地说道,“看看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我还只当是林莽说的,他为躲避殊善公主纠缠,给自己寻个庇护,才从权计宜投靠昭朔公主。”他视线不离熵硕,冲身边从将道,“你看看他,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公主身后,我看他恨不得变成尾巴长在公主身上。”
从将笑道:“大王,看来小殿下长大了啊。”
章都王却忽然想起王后来,因而问道:“王后近来还是没有音信吗?”
“回禀大王,王后未曾来信。”从将回道,不敢再说笑什么。
章都王亦不再说话,自己不在宫中,恐怕她还更快活些。他只远远望着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不由地叹了口气。
话说昭朔带着熵硕在湖边信步而行,昭朔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山景,笑道:“我们不必等到一切事毕功成再去游赏山水,就像眼下,不如将心中烦忧杂念皆抛去,方不负这好光景。”
“嗯。”熵硕此刻也觉舒爽,口中却只会如此答应一声。
昭朔忽然朝远处看到什么,指给他看:“你瞧那棵树。”
原来湖边有不少粗壮参天的古木,其中有一株令人称奇,树干足有数十丈,却长歪了,压得很低,延伸至湖面中央,恍若一座天然桥梁横亘半面湖水。有不少枝干深入湖水之中,树冠巨大,花叶争妍,堪称奇景。
“好不好看?”昭朔问道,想哄他多说说话,以免他拘谨。
熵硕放眼望去,唇角微弯,点头道:“嗯,好看。”迟疑一刻,又说,“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我是想,又怕你身子不舒服。”昭朔说道,毕竟他刚退烧,身上还有伤。
“我没事。”他说,面容虽苍白,却被湖光山色映得清透舒展。
昭朔打量打量他,才说:“好,那我们慢慢过去。”
行至古木边上,奇景越发摄心夺目,树干拔地斜飞,虽壮观,却并不陡峭,登之不难。二人沿着这树干斜坡徐徐而上。树干很粗很结实,踩在上面稳如平地。
他们沿着树干,直走到树冠下,坐下来赏湖景。昭朔心神宁静惬意,整个人沉浸在良辰美景中。却见熵硕顺手揪了树叶,一片片扔进水中,漾起细细水纹。
昭朔俯视身下湖水,看见水中自己,上方便是广袤苍穹。
她朝熵硕说道:“你看水中,看看自己。”
熵硕停了扔树叶的动作,听她的话,低头朝水中看着自己的倒影。
“你看看你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昭朔问道。
“不是小孩子。”熵硕摇摇头,因为倒影在自己正下方,需要探着身子才能看到,不方便。
他便起身,迎面朝着一根斜方枝干倾身一扑,整个人趴在那斜枝上,歪着头看自己水中倒影。这好像还是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自己。
“你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昭朔问道,又说,“你瞧瞧,现在身量跟你父王都差不多高了,以后还会长,肯定会超过你父王的。你身手如今也强过父王了,你不再是原来那个小狼崽子了。”
“嗯。”他点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双手垂落,手臂一晃一晃,依旧将手中的树叶一片一片丢向自己的倒影。
但是举动好幼稚啊,还是个小狼崽子。昭朔心下暗笑,却没说出来,免得他又跟自己拗起劲儿来。
“姐姐。”他突然叫她。
“嗯?”昭朔应道,默认许可了他这么叫自己。
“你说我好不好看?”他问。
昭朔没想到他这么问,怔怔点头:“好看。”
“你却舍得说不要我。”他说。
昭朔无奈笑道:“那是你让我生气时说的。”
“生气了有好多话可说,为何非说不要我。我若生气,就不会想到不要谁。”他默默说道。
“我生气喜欢眼不见心不烦的。”昭朔说。
“你烦我。”他说。
昭朔放眼望向天边层峦,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双目尽显空洞,不禁又揉按起太阳穴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问。
“我说什么?你教教我,怎么才能不让你想到这些。”昭朔反问。
“以后我都听你的话,如果我一时莽撞做错了,你别生气,你教我,我慢慢改,都会改好的。”他默默地说。
昭朔见他这么乖,心中也是柔软起来,说道:“你很好的,莽撞也并非就是说你不好,只是一时莽撞虽然痛快,你自己需想好,后果能不能应付。若得不偿失,自己就要注意了。明白吗?”
“明白的。”他应道。
二人正说着,有随行一从将远远走来,行近二人禀道:“公主,小殿下,午膳已妥当了。”
“好,将军先去,我们就来。”昭朔起身,拍拍熵硕的腿,“去吃饭了,别再这里静花照水,孤芳自赏了。”
熵硕当即起身,挡在她身前,却不说话。
“怎么了?”昭朔不解。
“我想你抱抱我。”他说,一双星渊似的双眸,盈动着眸底墨绿明澈的流光,静静注视着她。
昭朔笑道:“那你变小狼崽,我抱你。”
“不要,”他摇头,“就抱现在这样的。”
“是身子不舒服了吗?”她问,想了想道,“嗯……我们先去吃饭,赶路时抱着你睡。”
“不要,”他说,“那我抱抱你。”
他说完也未等她应允,就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他将脸颊贴在她头发上,依恋难舍,生怕她回过神来不让他抱了。微风吹动树木枝叶,轻舞摇曳,花气氤氲,伴着她身上的香气。
昭朔只觉他生病之后,变得尤其粘人。想想也能体谅,不是谁都像她这样,生病了恨不得闭门不出,旁人勿近。
她亦伸手圈在他背后,想他身上有伤,也十分小心,不敢有丝毫使力。良久,觉得他沉默地有些不对头,便拍拍他:“你怎么啦?”
“我怕。”他说。
“怕什么?”她不解,“怕回骊歌之后的事吗?”
正想安抚他,却听见他说:“我怕以后,你让别人这么抱你。”
她无语失笑。
他继续说:“不要让别人抱你,只有我能抱你。”
“为何?”她问。
“你是我一个人的姐姐,就只有我能抱。”他说。
她笑起来:“别人也不敢,我也只容你一个人这么放肆了,也是体谅你病着。”
“就放肆,就只对我这样,”他说,“等我病好了也要让我抱。”
他的话语在她耳边萦绕,昭朔突然也感到心神动荡起来。又拍拍他说道:“好啦,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他却俯身一托,将她整个人都横抱起来。
她惊道:“快放我下来,你还病着,还有你身上的伤不疼了吗?”
他并不放下她,说道:“疼也可以抱你,别小瞧我,现在再带你走一次三生道也可以的。”
他抱起她一路沿树干往岸边行去,到了岸边只纵身一跃,便落在地上,才将她放下来。
昭朔吁了一口气,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一笑,“你害怕,不信我。”
昭朔叹道:“我是担心你,昨天被打得那么重,不过今日看来,你还真是抗揍啊。”
“你担心我,我就不疼了。”他说。
“油嘴滑舌,我好像把你惯坏了,居然学会打趣我。”昭朔看了看他说道。
他眸中笑意越发明显,却不再说话,又乖乖跟在她身侧。
车马午歇时间并不长,午饭也简单潦草,主菜只有炙羔羊肉,有士卒提前用小银刀切成薄薄肉片,配着烤饼送进车中来。桌案上还有两只小巧的双层三足鼎,下层烧着小木炭,鼎内滚着奶白鲜香的羊肉汤,另配有一盘鲜果。
看着已令人食欲大增,熵硕说道:“我刚问了,这里不便久留,只简单吃些。”
昭朔尝了一口,毫无腥膻之气,鲜嫩可口,熵硕盛了一小碗汤给她,肉汤入口也不腻。
熵硕看她吃得香甜,不禁道:“晚上的菜更多,我到时去给你挑好的。”
“嗯,好。”昭朔笑着应道,只觉那烤饼也是透着烟火碳香之气,牙齿一咬,还有牛乳香。
昭朔兴致盎然地品味章都王宫庖厨的手艺,却见熵硕神色恹恹,只草草吃了些,又给她盛了一小碗汤,便趴在桌案上看着她吃。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昭朔问道。
他摇摇头。
她用手背贴贴他的前额,果然又热起来,责怪道:“你瞧瞧你,又烧起来了,刚才还与我逞强淘气。”
熵硕听她虽责备,却语气柔和,像哄小孩子。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笑了笑。
昭朔端起小碗,说道:“把这碗汤喝下去,发发汗,下午在车中好好睡一觉。”
“给你喝的。”他撇过头去。
“你一直给我夹肉盛汤的,我早吃饱了。”她说。
他这才端过去,热热地喝下,不一会儿头上便渗出汗来。
昭朔命人撤了案几,熵硕此刻开始困倦,歪下来枕在她腿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像个孩子般,睡得安稳沉实。
外面人声走动,忙碌拾掇了一阵,车马继续前行。
昭朔这一餐吃得温暖又舒服,此刻也是困意直袭上来。将头靠在后壁上,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