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

    下午一直在赶路,昭朔困倦,揽着熵硕好一通酣睡,醒来时,只觉柔柔夕阳笼着窗棂。

    她摸了摸熵硕的前额,好在午时即将复起的高热被一碗热汤发散了出去,现在并不很烫了。

    熵硕也睁开了眼睛,从昭朔身上起来,头脑清明了许多,遂打开车窗朝外看。

    “好些了吗?”昭朔问他。

    “嗯。”他点点头,还倒了两杯温热的水,与昭朔喝了。

    有将领见车窗打开了,便打马上前,俯身通禀说,今晚不宿馆驿,只在途中选空旷处安营扎帐,问公主意向。

    “即停即歇,这样最好,甚合我意。这一路,最好都不要去住馆驿。”昭朔说道。

    “是,末将明白,即刻将公主旨意转告大王。”

    车马又行了一刻,在山下一大河边依水扎营。公主营帐居中而设,四周被其他营帐层层围裹簇拥。

    昭朔进了营帐,看见其中陈设齐全,桌案暖榻,井然有序,地上还铺了厚厚的羊绒地毯。

    昭朔身心的疲惫被眼前温馨景象一扫而空,顿觉愉悦舒适,也颇为感念章都王的细致入微,尽心竭力。又素闻章都王忠于神皇陛下,可是父皇如今却对章都王生疑,借殊善公主之事,严惩他立了大功的儿子,事后又不复犒赏。

    想到此处,再看眼前温馨营帐,昭朔突然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不管到底是不是章都王刻意为之,毕竟人家用心之至,令她难免感念于怀。再说,以她识人看事的经验,即便她与熵硕之间并无瓜葛,章都王也会如此尽心尽职的,此人虽看着严苛暴戾,眸中却无奸猾,一片直爽赤诚,通身正气。

    她转脸看看熵硕,也一并在心中怜惜这孩子,语气越发柔和:“你要不要再躺着歇一歇?可不能再逞强了。”

    他摇摇头,“我睡了一路,睡好了。”

    昭朔见他精神比午时爽利多了,便由他自去。

    可熵硕时不时到营帐边朝外望一望,又进来,似乎是想要出去干什么,又很有顾虑。

    “怎么了?”昭朔问道。

    熵硕面露犹豫,说道:“伙房开始筹备晚膳了,我想去给你挑好吃的菜。若叫他们来询问点选,我怕他们说不清楚,我想自己去看着。”

    “哦,”昭朔笑道,“你不舒服,不去也可,我觉得你父王也是个嘴刁的,中午一道简单炙羊肉,堪比珍馐。随着他吃,不会差。”

    “我没有不舒服,我想去的。”他默默说道。

    “既然想去,为何犹豫?”她问。

    他低头,有些难为情,不好说出来。

    昭朔明了,“你是不是怕遇见你父王?”

    他不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昭朔见他身上那股淘气劲儿以及倔强不驯的样子此刻荡然无存,一副没了气魄的忐忑模样。

    她想笑,又怕他尴尬,只好忍住,晓之以理道:“我想随你同去的,可是你想想啊,我随你去伙房挑吃的,是不是显得无礼不雅?”

    昭朔虽然有时也不拘小节,喜欢散漫自在,但让她去伙房大咧咧挑吃的,实在显得不知礼数,没有教养,易惹人诟病。

    “嗯,我知道的。”熵硕点头,他去则没什么,反正是他们章都国的小殿下,任性些也没什么。

    “若是害怕,就别去了,我同你父王吃一样的就行。”昭朔说着,见有士卒禀报说,随行医官在营帐外候着,说要给她脸上的伤换药。

    她这伤口是每晚都要换药的。她坐下来,冲熵硕招招手:“来,坐这里陪我换药吧。”

    熵硕却依旧站在门边望着她,并不进来,显然还是想要去。

    他还真是如同常人惧怕天神般惧怕父王啊,昭朔暗叹,又走到他身边问道:“你还是想去?”

    “嗯,”他点头,“不是要你和我一起,我只是想想,怎么去。”

    昭朔笑道:“你父王就在营里,能怎么想?你想去就去,别怕。若是真的遇见了,嗯……”昭朔斟酌一番,教他,“真遇见,若是招架不住了,你别跟他犟,也别先讨饶,你就说我这边还有急事,不用多话赶紧逃回帐中来。他追到我面前,你再跟他讨饶。你看这样好不好?”

    熵硕想了想,点头“嗯”了一声,方才出去。

    昭朔看他背影,忍不住偷笑摇头,见他走远了才转身进帐中换药,看见连医官都忍不住面带笑意。

    却说熵硕这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行至半途,偏就碰着章都王迎面而来。

    父王已经看见他,这让他行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原地踟躇,听见父王令道:“站着。”

    熵硕自小受父王严教,眼下只父王一句平声平调“站着”,便当下僵住,更别提父王若是发怒,他哪里敢逃。

    父王行至身前,熵硕已经手足无措,指节不禁又攥紧了袖口,甚至微侧过身,低下头不敢相视,满是年少孩子的怯懦躲避之态。

    “躲我一整日了,此刻怎么敢离开公主自己出来了?”章都王问道。

    “我去伙房,选菜。”熵硕低声作答。

    章都王看看儿子,问道:“昭朔公主待你好吗?”

    “好。”他点点头,不敢多说一字,生怕造次。

    “怎么好?”章都王又问。

    熵硕属实没想到父王没有问关于赤漓的那些事,也不提高崎国,竟然问他这些。但是也来不及细想,满脑子措辞回话:“公主在地牢救我,给我解围,还教导我说,让我听父王的话,别闯祸惹父王生气。”

    章都王冷笑:“你听进去了么?”

    “嗯,”他点头,“我听了。”

    “你听了。”章都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又是一声冷笑。

    父王没再问,熵硕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干站着。

    沉默良久,章都王方说道:“昭朔公主既然有心收拢你,你自己也需注意,不要莽撞生事。你惹我生气,闯了祸,我不过打你一顿,无奈你是我儿子,也不得不容下你这个畜生。你将来若惹的公主当真与你置气,我身在章都,并不时常去骊歌,神皇陛下若借公主之事办你,之后再告知我,我就是想救你也未必来得及。殊善公主之事,你便吃过这个亏,想必不用我再叮嘱你。”

    熵硕听父王提及殊善公主一事,只是点点头,并不回话。

    章都王沉默片刻,又说:“殊善公主一事,虽非你意愿,却也是因你而起,已闹得不可收拾。我一个诸侯王,不好去插手管公主之事,想叫你母后去骊歌周旋调和,无奈你母后又是那样一个性子,我现在根本不敢让她与玮贵妃母女打照面。昭朔公主若能给你解此困,确也好过我为了你这畜生去跟陛下撕破脸面。只是昭朔公主虽然刚正,心胸包容,但毕竟也是皇家公主,并非没有脾气的。你既要在公主身边,就懂事些,若任性淘气,闯出祸事,我先就不饶你,记住了没有?”

    熵硕听父王语气鲜少这样语重心长,不似平常斥责,这才抬起头来,见父王虽然目光依旧审视挑剔,但此刻怒气不重,他心下惶恐也随之减去几分,应道:“嗯,我记下了。”

    “我说的什么,给我说一遍。”章都王严声道。

    熵硕一时有些发懵,父王的大意他是明白的,可是说了那许多,叫他再重复,他猛然间不知从何说起。

    他犹疑间,眼见着父王眉心又凝结起来,含怒瞪视,他少不得想到哪说哪,小孩子承诺般,“我不任性,不淘气闯祸,我不……”话未说完,便被章都王打断。

    “还有,”章都王盯着儿子警告道,“你别以为你在公主身边,我就管不了你。你再敢跟高崎国那边私下往来,让我知道一次,打一次。这件事你敢探我脾气试试。我这句话,你且记住!”

    “嗯,记下了。”他应着,又低下头去。

    “去吧。”章都王说道。

    熵硕一番煎熬,总算等来这句话,头也不抬,忙与父王错开身离去。直至走远,提在喉咙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下来。

    熵硕在伙房,仔细选了食材,还问为何没有水晶包子和牛乳糕。掌事忙回说,行路途中食材有限,水晶包子和牛乳糕做法繁琐,实为不便。

    熵硕又令庖厨开小灶,自己则坐在一旁,一边等着,一边心事重重,前后思量刚才父王的话。

    只是慌了一众庖厨,他们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小爷亲眼盯着做饭,因而做事总顾忌着,心中忐忑,放不开手脚,掌事劝他道:“这里烟火气大,别熏着殿下,殿下自去,小人做好了便即刻呈送过去。”

    熵硕道:“烟火气大,烽火气大?我还怕这个。我在这里你们不自在吧。”

    “哪里敢不自在,殿下这话叫小人不胜惶恐。”掌事笑道,“实是担心殿下受累。”

    “我去了,你们可仔细。”熵硕站起身。

    “殿下放心,小人定当呈上至臻佳肴。”掌事急忙躬身一礼道。

    熵硕出去,伙房中人登时齐齐松了口气。

    章都王是不会到伙房中去的,熵硕待在那里倒安心。此刻出来,反倒要谨慎了。他边走边放眼环视,耳听八方,所幸没再遇着父王,遂迈开步子回到昭朔公主营帐中。

    昭朔还在换药,也不便与他说话。熵硕安静等在一边,过了许久,那医官才忙活完事。

    待医官出去,昭朔才问:“怎么样,遇着你父王了吗?”

    “嗯,遇着了。”熵硕应道。

    “难为你了吗?”她问。

    “没有。”熵硕抬头看向她脸上新敷的药,便没有细说刚才之事。

    昭朔凝神打量他一阵,摇摇头,“不对,你父王是不是责备你了?照实说,不许瞒我。”

    熵硕垂下脸,低声说:“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警告我,不要和高崎国私下往来。”

    “哦,”昭朔了然,“那你先不要跟那边往来就是了。”

    熵硕却默默说道:“可是王祖父,还有那边的舅父及兄长有时会找我,我不见,王祖父会伤心,母后也会伤心。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他语气有些哽咽,一时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昭朔柔声问道,“王祖父他们待你不薄,王祖父看重你,又一向疼爱你,母后也疼爱你。高崎国又是母后的母国,你与他们断绝,怕王祖父和母后伤心,可是与他们往来,又怕你父王生气,你夹在中间,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心里难过得很,对不对?”

    “嗯。”他点点头。

    昭朔见他眸中有泪光,伸手抚了抚他的眼睛,安抚道:“不难过,没事的。以后时机到了,你可以光明正大与他们往来。”

    熵硕不解其意,抬眼望着她。

    昭朔说道:“往后之事,大体走向你心中有数就好。我便不与你细说,不是要刻意瞒你。只因世间诸事皆无常,瞬息万变,其间难免横生枝节。纵使筹谋再周全,也难防万一。其实随机应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可你虽疆场勇猛机警,外表强干,内里却是个极其柔情善感的孩子,只你父王一句话,你就伤心害怕成这样,”昭朔说到此处忍不住笑了笑,“我与你说多了,万一有变,徒增烦忧,乱你心志。所以你别多问,到时按我说的做就成,这样好不好?”

    熵硕想了想,点头答应,“好,我不问。”

    “嗯,那就别再想这件事了,也别再伤心了。”她说。

    他见她脸上有笑意,顿时感到难为情,低声说:“你别笑话我。我也不想怕父王的,我刚出去时还提醒自己好几回了别怕,可一见他就忘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笑话你。跟你说件我的旧事,你听不听?”昭朔神秘笑道。

    “听。”他抬头,认真看着她。

    昭朔便跟他说起自己一件往事:“我告诉你,我以前非常讨厌犀牛。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犀牛就不顺眼,恨不得踹两脚。后来是去年吧,有一回,我看见我父皇手中捏着一个玉犀牛把件,我忽然想起幼时每每与殊善姐姐起争执,我父皇偏袒她,就会当着她的面痛斥我,边骂边用那个玉犀牛砸桌子,我总是盯着那个犀牛心怀愤恨,诅咒那破玩意儿碎了才好。

    我想起这件事后,就突然发现自己不讨厌犀牛了。父皇现在待我不错,我还向父皇将那犀牛要了过来,摆在寝殿书桌上。你呢,自幼受你父王严教,早就不知道怎么与他正常说话和相处了,你将来不再需要父王庇护时,这些自然都会好起来。没什么好笑话的。”

    熵硕听得有趣,问道:“为什么还要将那玉犀牛摆在桌上,你看着不难受么?”

    “有什么难受的,”昭朔不屑道,“我心绪不佳时,还用笔杆子敲它的头泄愤,没什么大不了的。”

    熵硕只觉她可爱,忍不住笑出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笑得这样明朗。

    “这多好,就这样开开心心的,你最近就只管沿途赏景,吃好喝好,其他的什么都别多想。”她说。

    “嗯。”他爽快应道。

    恰逢此时,掌事与手下赶来奉上今日晚膳。

    桌案上,各色菜肴井然排开。居中有一温鼎,掌事揭开盖子,里面是刚蒸好的整只蒸鸡,香味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掌事躬身道:“禀公主,这些菜还有这蒸鸡是我们小殿下特为公主点选,殿下亦知公主喜欢章都王宫的荷叶水晶包子和牛乳糕,只是那水晶包做法繁琐,牛乳糕也需小银炉烤制。途中多有不便,若勉强为之,恐味道不好反倒有损公主兴致,待返回章都,小人定为公主精心烹制,呈送公主。”

    昭朔听此言,怔了怔,笑道:“小殿下与你等皆费心了,案上这些佳肴已足见心意。至于水晶包,路途不便,无须强求。日后再行品尝,亦不失为一件美事。”昭朔说着取出一袋金锞子,赏给那掌事,令他回去分赏手下。

    掌事忙稽首:“小的们叩谢公主赏赐。”并双手接了告退。

    昭朔转脸冲熵硕笑道:“你瞧瞧你,是不是我上回在龙栖镇,与你提过一句,说你们章都王宫的水晶包和牛乳糕好吃,你就记下了,吵着让伙房做?你分散开每日点一样多好,这一通要他们做,我成了饕餮了。”

    熵硕忙解释:“我没说那么多,是他们自己猜的,刚才一通乱说。”

    “他们跟人精似的。”昭朔随口说道,倒也不十分挂怀,只是感念他细心。

    此时帐中只有近身侍奉的两名小卒,昭朔也不再矜持,招呼熵硕,“来看看你为我选了什么好吃的呀。”

    熵硕与小卒一一打开盖子,除了那道蒸鸡,一旁还有鹅片煎豆腐,山笋红椒肉丁配了薄薄的宣软蒸饼,蜜汁茶香火腿芋艿,拔丝小金枣,千锤小丸子,八宝时蔬,还有一盏碧波玉露羹。

    昭朔只觉香气扑鼻,琳琅悦目,不禁赞道:“太香了,我都要尝尝,但若吃完真成饕餮了。”因而吩咐士卒道,“我们吃多少先各样分出来,其余的趁热赏给外面军士们,他们这一路也是辛劳。”

    “是。”士卒依言,各式菜肴按量分拣出来,其余地皆端出去分赏。

    “你两个也出去吃,不用再进来了。”熵硕说道,亲自给昭朔夹菜。

    先将蒸鸡撕下来一块给昭朔,鸡腹中塞有佐料,香味深入其肉,昭朔吃了,连连称赞。熵硕又将鹅片裹了豆腐直接喂进昭朔口中,鹅片薄如蝉翼,伴着豆腐香,流连唇齿,令人欲罢不能。

    那小金枣混合焦糖味,入口即化。千锤小丸子如同樱桃大小,一口一个。蜜汁火腿芋艿有茶香而不腻。山笋肉丁中的红椒并不很辣,却有辣椒香味提升食欲,夹在小小一方宣软蒸饼中,笋香肉鲜又伴着软糯麦香。

    昭朔最不喜吃柴肉,但是这些荤菜却各个鲜嫩弹牙,入口喷香。吃些肉,再吃一口八宝时蔬,仿佛都嗅见了暮春清晨,花草朝露的清新之气。碧波玉露羹,更是恍若琼汁玉露,入口如同云朵雨露流转舌畔。

    熵硕自己都顾不上吃,只是喂她,还嘀咕说道:“路上没什么其他的,你又有伤,不能吃鱼虾。我听他们说父王那边还有海蟹海蚌,等你伤好些,我叫他们做给你吃。”

    昭朔唇齿忙得快说不上话,笑道:“我自己能吃,你别只喂我,你也吃,一会儿凉了。你这么喂我,我要胖十斤了。”

    “胖了好,你太瘦了,都是骨头,就应该胖。”熵硕说道,手中还不停。

    昭朔脱口而出:“那你抱不动了。”说完又觉不妥。

    熵硕却不以为意,冲她说道:“你小瞧我,你就是千斤重,我也能抱动的。”

    直至将昭朔喂得再也吃不下,熵硕自己才开始安生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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