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吃饱喝足,还去帐外大河边散步。今夜星光尤其耀目,恍若散落漫天的珠宝晶石。
眼前这河水是山顶积雪所化,汹涌而下,浪花滔滔,击碎了星月之光,满目斑斓。映衬着远处层峦叠嶂,幢幢巨影在布满星辰的广袤天幕下显得愈发漆黑幽深。
此景壮阔,但是于熵硕而言并不罕见。他行军征伐,时常扎营山野,对这些见怪不怪。他倒是觉得今夜星光亮得出奇,只是一味失神般凝望苍穹。
昭朔久居骊歌,此刻对眼前山水美景移不开目光,颇有兴致。
她瞭望许久,朝熵硕说道:“你看这水,遇大川则汹汹,遇山隙则涓涓,遇深潭为渊,遇断崖为瀑,行事亦当如水,随境而变,顺势而为。心则如苍山,世事万变,岿然不动。”
熵硕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随她望着眼前浪水与远处层峦。
她叹笑一声,继续说道:“这些听起来是老生常谈了,我也曾以为自己已经深谙其道,其实常常做不到,动辄被外境扰乱心志。既然做不到,便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全然明白这些道理。”
以前没有人跟熵硕说起过这些话。他此刻听了,也不由细想一回,突然想起傍晚遇见父王的事来。
他问道:“我今日见到父王,听见父王说的那些话,就慌乱失神,就是没有做到心如苍山,岿然不动吗?”
昭朔其实是随口感叹,没想到他会在一旁探究,转身瞧见他莹莹眸光中的认真模样,笑道:“应该是吧。但是我却觉着,你若是此刻知道了自己慌乱失神,就此放下此事,才是真的心如苍山。若是你不断回想自责,克制压抑自己,就是陷入另一种迷乱中了。”
他不太明白,那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昭朔慢慢走着,回忆起自己来,“我的脾气不是很好,给自己招了不少祸难。以前有段时间,为了心如止水,生怒则强忍,结果忍得自己肝胆欲裂,反而越来越生气。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太过于执着心如止水,反而生出强求心如止水的烦恼来了。后来便放下了这个执念。生气便生气了,心中知自己生气了。烦恼便烦恼了,知自己烦恼了。然后找个地方,静静坐着,看自己生气,看自己烦恼,时间长了,反倒生气烦恼的少了。我想这也可以称作顺势而为吧,谁知道呢。”
熵硕想了想说道:“那我也如你一样,知道自己今日因父王的话而生了慌乱,现在不再想了,就此放下这件事。”
“是这个意思,”昭朔笑道,“想来想去,徒生新的烦恼。你知自己又生慌乱,便就此将这些通通放下,你这份知,才是心中山岳,而并非是一味苛求自己不生慌乱,如此才能真正地不被慌乱所控。不要像我先前,烦恼生气后怪怨自己,觉得自己不好,就是太过苛求自己。”
“你没有不好,”熵硕摇摇头道,“你即便生气也不会太久,我央求你,你就心软不生气了。”
昭朔伸手指点点他:“不许琢磨我,那是我不愿与你计较。你若是真得惹怒了我,你看我还饶不饶你。”
熵硕没有再说话,默默伸手去抠一棵树干上的树节。
昭朔边想边说道:“有些,我说得未必就对,也是边行边悟。只是我自己这些年栽过的跟头,长得那些血泪教训,现下说给你听。你自己想一想,觉着我说得对,你纳为己用,慢慢会成为你自己的心法。只要能证得心中山岳,寻到那份岿然不动的定力,便无谓对错。”
熵硕点点头:“我都记下了。”
昭朔笑笑,拍拍他手臂,“我们回去吧。”
明明很平常一句话,也是昭朔应时而说,可是“回去”二字却突然同时惊动了两人心弦,莫名一震。
熵硕看着她背影,突然感到熟悉。他如今当然已经与她相熟了,但是此刻生出的熟悉,清晰却又杳然。
他恍若被这熟悉感所控,竟突然颤声说道:“那要带我一起,你别丢下我走掉,你別再生气了,我不会再弄坏你的花园,我原以为……你也会觉得好玩儿,我原是想逗你开心高兴的,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那样,真的再也不会了……”这莫名其妙一通言辞,像是他自己说的,又像是埋在心底,另一个自己脱口而出。
昭朔蓦然回身,见璀璨星光下,他身影中深含的落寞和悲伤,几乎在这一刻快要崩碎了。
“我没有生气啊,”她惊问,伸手摇了摇他,“你怎么了?什么花园?不会再怎样?”
熵硕陡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回说一声“没事,我可能记错了。”不禁晃了晃头,似要将自己抖清醒,刚才好像自己突然陷入昏昧梦境中似的。
昭朔放下心来,以为是他自己的一些旧事,他病了之后本爱说些奇怪的话,便不再问。她定了定心神,却也说道:“刚才说‘回去’很是奇怪,好像不是要回营帐,而是要带你回别的地方去似的。”
“嗯。”熵硕点头,他也是同感。因还在为刚才异样感觉而失神,心中竟然有寻不到源头的难过,此刻无心再多说什么。
归途中,昭朔忽然想起,问道:“你今夜在哪里睡?”
熵硕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半晌踌躇,没有回说。
“去你自己营帐中睡吧?”昭朔故意逗他。
他摇摇头,默默说道:“我刚去看了,没有给我单独扎营帐。”
“这样啊,那还跟我一处睡?”昭朔问道。
“嗯,”他应道,“不然我只能睡在外面的空地上。”
“睡在空地上啊,那是不太好。”昭朔沉思,“可你若还像昨晚那样跟我闹,我招架不住怎么办?”
“那是我发烧神志不清,以后不会了。”熵硕解释道。
“哦~”昭朔故意拖长了声调。
“以后我都好好的。”熵硕保证道。
“嗯,”昭朔想了想,点头,“好,若你又不听我的话,我就将你赶出去。”
“你别赶,我听你的话,若是有什么不好,你教我。”他说。
“切,你哪里用我教。”昭朔看他一眼道。
夜深,昭朔漱洗过后,转身瞧见毛茸茸小狼崽身影已经卧在软榻上。昭朔侧身而卧,故意背对他。果然没多久,他跃到她身前,自己钻进她怀中来。昭朔忍笑按住他,低声警告道:“老实一些。”
他静静贴着她,待她沉沉睡去,才又上前靠近,抬起下颌搭在她的颈项中……
昭朔当日是怕人多眼杂才不想在东南驻营耽搁,所以住了一日便要求起程。但是在路上,却并不心急,每每停车整顿,她都喜欢观山涉水,很是流连忘返。
章都王看出了昭朔的心思,虽依旧昼行夜歇,白日倒不再像先前那样赶路,遇到好景便命手下停车歇息。骊歌如今是非之地,神皇与嵘王战事不利,那么急着回去,未必是好事。
山水养人,昭朔每日里山珍野味,果然吃胖了许多,面色红润,神采照人。脸上的伤也渐渐愈合,她有次却对章都王提到:“还请吩咐那医官,这伤不必好得太快。”
章都王诧异道:“若不快好,恐会留疤痕。”
昭朔笑道,“章都王放心,留疤痕也不是熵硕的错。我不会让父皇怪责熵硕的。”
“公主容颜有损事大。”章都王回说。
“不碍的。”昭朔说道。
章都王只得依从。
连日来的相处,昭朔与章都王及其手下将领渐渐熟稔,有时晚上安营,有将领去山中打了野味,昭朔还会与他们围坐篝火,浅酌几盏,吃些烤的野兔野鸭类飞禽走兽。
熵硕因有麻烦在身,是不想与父王同坐的。但这样场景,他也少不得作陪,却只是默默吃肉喝酒,并不多话。好在有昭朔公主在,父王与他倒也相安无事。
这晚,火上野雉正烤得鲜香扑鼻,章都王忽然与昭朔说起一件事:“那骊歌禁军统领林括,是林莽叔父,因旧伤复发,有辞官另调之心。想向神皇陛下举荐硕儿,可我又怕这孩子年少莽撞,不能胜任。林莽劝我不要插手挡孩子前程。可我又实在担心……”
昭朔看章都王拿不定主意,是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她看看熵硕,却见他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喝酒,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父王说的。
“硕儿自己愿意吗?”昭朔问道。
熵硕摇了摇头。
昭朔说道:“自己不愿,那便算了吧。这么个是非颇多的位置,不去最好。”
章都王正好也不想让儿子担任此职,便点头道:“我明日传信与林莽,叫他叔父不要举荐硕儿了。”
昭朔想了想,冲章都王说道:“不用管这件事,他要举荐,就让他举荐好了。你放心,你们若无心此职,撂开不管,自有人捷足先登。若是我父皇真的选用硕儿,你再以硕儿年轻,难堪此重任为由推辞,也来得及。”
昭朔话音落,章都王还未及回应,熵硕却突然冲昭朔说道:“谁稀罕当什么禁卫统领,我是不想任,不是任不了!”
熵硕私底下是会在昭朔面前耍脾气的,昭朔经过前几番折腾,也不再跟他计较,并非不能容。可章都王本就担心自己这个儿子在公主面前失礼,此刻原本正听着昭朔说话,谁想耳中突然冲将进来熵硕这么一句话,他心弦一绷,抬眼沉声警告:“你怎么跟公主说话。”
“无妨。”昭朔倒是见怪不怪地笑了一下,冲章都王压压手。
章都王见昭朔眉眼隐隐有宠护之意,略松了口气,虽未再开口,却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心下只觉得这个不知轻重的闯祸精跟在公主身边,真是令人提心吊胆,还不如被自己管禁在章都来得方便。
昭朔见熵硕又低下头去,朝他问道:“那是跟陛下推辞的话。难道我跟陛下也像你说的这么回?就说熵硕不稀罕这劳什子职位,另选他人吧。这么说可好?”
熵硕这才抬起头,说道:“我知道你那是给陛下奏陈的话,我的话是对你说的,我怕你真以为我任不了。”
昭朔笑道:“自然知道你担得起,前番赫赫战功,三生道又生擒虚庸,如此精悍骁勇,岂能任不了,”说着问在场诸将,“你们说是不是?”
诸将皆笑,由衷附和:“公主此言甚是,小殿下能征善战,疆场杀伐磨砺出来,岂会任不了。小殿下好酒量,快斟酒斟酒!”
士卒上前满酒,行至昭朔身边,昭朔停杯摆手。章都王吩咐:“给公主上清茶。”
士卒斟茶之际,突然有人送来信札。
章都王拆开,盯着信笺的眸中隐隐闪过一丝凝重。他不动声色,将信札重新封了,掷入篝火之中。之后便显见得心不在焉,只闷闷喝酒。
好在众人也已酒足饭饱,没多久便散了。
昭朔正欲和熵硕回营帐,却听见章都王唤道:“公主,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昭朔自然不知何事,便转身欲随章都王去静处说话。
章都王却忽然又冲她身侧的熵硕令道:“不要跟来,”说着抬手指向远处一块巨石,“过去,远远站在那石头边上等着。”
熵硕料想方才来信中,定有事变。父王却避开他,定然和他有关。他心有不甘,却不敢违抗,只好静静望着父王,也不转身,只双腿不断后退,直至退到石头边站定,还依旧朝这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