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脏衣服，摊在桌上的历史书。
倾斜的瓶口滴滴答答地流出酒液，潘妮几乎无法抬起头来。她故作轻松地看着家中的一切，用轻飘飘的声音说道，这太乱了，苗生，你愿意和我一起收拾吗？
“好啊。”
农夫的声音像晒足了阳光的小麦，沉甸甸地落进她的耳朵。
身材娇小的少女用余光偷看。现在是夏天，农夫穿着短袖的蟹黄膏上衣，身上散发着整洁而干燥的作物香气。色彩鲜艳的短裤下是修长的双腿，在阴暗的拖车里，农夫就像一抹格格不入的阳光。
“在注意我的五彩裤子？”苗生走向沙发，捡起一条涂着酒渍的毛巾，“我在艾米丽的缝纫机上，用五彩碎片制作了它……潘妮，不是说要整理房间吗？这条毛巾放在哪里。”
棉布毛巾清洗得泛白发薄，潘妮的眼皮轻轻颤抖，上前拿走农夫手里的毛巾，“这里我来收吧。拜托你帮忙整理一下书架。”
“好的。”
因为要拿书，苗生走到洗手池边，细致地洗干净每根手指。潘妮掏出手帕帮他擦拭，拍拍他干燥的手背：“好了。”
书架边没有了酒精的味道，甚至萦绕着淡淡的香味。凌乱的拖车内部，这香气又小又飘忽，但真实存在。
“霍、《霍皮民间传说》，《凯尔特神话》……潘妮，你看的书可真多。”
房间里只有移动物品的窸窣声，苗生语气钦佩，避开手肘边的香瓶，抽出最高层的几部精装书。
他扭头看向因他的夸奖而脸色羞赧的少女，对方橘橙色的头发和白净脸颊上的红晕相得益彰。
“嗯，只是随便看看。”潘妮低头清洗着水槽里的脏碗，得到夸奖的那一瞬间，她好像才变回了那个好学而温和的家庭教师。
而不是一个在拥挤拖车里没有尽头地做家务的穷孩子。
“这些痕迹可不只是随便看看的样子。”苗生小声地说。
来到鹈鹕镇后，他忙于挣钱，除了工具书，并没有多少阅读量。从前在祖祖城上班就更不必说了。
“等我开始装修房子，也该记得买几个书架。”
苗生的嘟囔被潘妮听见了，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掩饰的意思。
潘妮悄悄地调小了洗碗池的水流，以便让说话的声音更加清晰。
“是的，营造一个阅读的氛围，对将来的孩子也有好处。”
她顺口说道，掺杂了一点私心，有些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手里洗碗的动作不由得慢下来。农夫拿下被随手放在书架上的空酒瓶，转身扔进垃圾桶，附和道，对，要有一些阅读氛围……诶，孩子？
苗生有些苦恼地抿嘴：“跑来跑去的人类幼崽，真难想象。”
潘妮冲洗掉洗洁精泡沫：“苗生有考虑将来怎样抚育孩子吗？”
洗好的碗被苗生接过，摆进橱柜里：“孩子，呃……嗯……我觉得我不擅长这些事……”*
“哦，真的吗？我想你会成为一个好父母的。”*
潘妮仰头看着苗生的眼睛，幽绿色的瞳仁边，她的睫毛轻灵地闪动。
贾斯和文森特都很喜欢农场主，有时她甚至要为苗生给两个小孩的枫糖浆和冰淇淋糖分含量太高而头疼。她清楚知道农夫对幼崽的喜爱和宽容，从农夫眼中读出的也不是对后代的抗拒，反而更像由于过于明白父母对后代所需要尽到的抚育责任，而逆向产生的紧张情绪。
她伸手去擦农夫脸上飞溅到的泡沫：“我……”
“你们在做什么？！”
潘姆推开门。
苗生抹开脸上湿淋淋的泡沫，手足无措地走出拖车，显然，看在精酿土豆和每周两份采集物或淡啤酒礼物的份上，潘姆没能对他摆出更难看的脸色。
潘妮和潘姆吵了一架。潘妮说自己受够了家里的酒气和凌乱，潘姆需要认识到自己的酒精瘾症，改掉酗酒的坏习惯，改善生活态度，为女儿着想一点。
潘姆疲惫又冷漠地说，知道家里不好看，把外人领进来看笑话算什么。车站修复以后，她每天上班已经很辛苦，喝一点酒是理所应当的——潘妮，既然看不起家里的条件，有本事就搬出去，让我看看整个鹈鹕镇，你能去哪住？
“我可以……”逃离，逃离鹈鹕镇，逃离星露谷，她有知识，有手脚，愿意去任何地方，鹭鸶镇，月露谷，祖祖城，宗宗城，总之不是这个天生只有无穷家务的拖车。
像苗生那样，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我可以住……”她可以住进苗生的农场。可以迎着早起的太阳帮他浇水施肥，抚摸田埂上懒洋洋的猫狗，带着孩子在广阔的农场上学习现成的作物知识，认识古物，孩子可以是文森特和贾斯，也可以是她和苗生的……
农夫出门的时候，她要帮他戴好遮阳的草帽，宁静而温柔地吻别他。
潘妮愤怒的红晕慢慢冷静下来。她踮起脚，独自把剩下的碗碟全都放进橱柜里。她一股脑的想象全都没有说出口，半晌，她看着潘姆沧桑的皮肤，和老旧的凉拖，闷闷地说：“至少你应该少喝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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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27，万灵节。
鹈鹕镇中心灯光幽暗，潘妮走进迷宫，她自如而轻松地四处游逛，并不害怕黑暗。
从小住在采光不足的拖车里，有时潘姆晚归，小小的潘妮就抱着书，或者捡到的古物，昏昏沉沉地独自睡着。她的指尖拂过装饰用的灌木丛，叶片摩挲出沙沙声，间或听见附近居民们走迷宫的声音：“我不能继续了……蜘蛛……”*
“奇怪……前面无路可走了。可是刚才进迷宫时是有人走在我前面的啊。他们人呢？”*
……
迷宫的尽头之一，矗立着一座小屋。屋子推不开，门前一口大锅，象征圣杯，魔法釜，或者别的随便什么。潘妮探头往锅里看，里头咕嘟咕嘟地冒着绿泡，仿佛真的在烹煮神秘药水。
她做饭煮汤时也喜欢这样往锅里看，不过潘姆不爱吃她做的饭。上次苗生到她家里，品尝了她的新菜后，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嗯嗯！真好吃！”*，才让她久违地产生了烹饪的成就感，可惜那之后，农夫也总因为各种理由再没能答应她的任何试吃邀请。
她站在热腾腾的大锅旁，出神地盯着锅沿。紫苏，迷迭香，再扔点胡萝卜丁，欧芹……啊啊，要是她能像巴巴·雅加那样，把一切看不过眼的东西都丢进锅里，该多好呀。
书不能扔，教材不能扔，贾斯和文森特不扔，潘姆……潘姆不扔，但她的酒要通通扔进锅里，熬到完全蒸发，熬到一滴也不能喝为止。
苗生不能扔。那是令整个鹈鹕镇焕然一新的实干家，也是会在认真给孩子们分享农村经历时闪闪发光的农场主。
潘妮注视着锅中的倒影，她橘红的头发在涟漪中微微泛起荧光，温柔的眉目模糊成一坪绿色的药水。直到倒影背后缓缓升起一个黑发的影子，潘妮睁大眼睛，看清了昏暗中苗生的笑脸。
“嘿，潘妮——”
苗生的背包鼓起，顶端开着口，露出一个又高又吓人的绿脸稻草人。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金灿灿的大南瓜。
“苗生。”
她骤然抬起头，感到眼前一花。
“呃，这口锅冒出来的蒸汽……熏得我头昏脑涨，想离开都没力……”*
潘妮离开大锅，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被苗生自然而然地牵住：“没力气啦？我扶你出去。”
“嗯。”
她紧紧抓住苗生的手，温暖、干燥、修长，像她从小到大一次次在梦里牵住的同行者。那个同行者的面目曾是父亲，潘姆，甚至刘易斯爷爷，别人的奶奶，长辈，别人的幸福家庭，却都渐渐变形模糊，现在她早就不是那个需要长辈照顾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牵住农场主的手，不是依赖，不是需求，仅仅是想要。
她未能成长于幸福的家庭，但期盼从自己开始，组建一个幸福的新家庭。
唯一要争取的是，苗生的意愿……
农夫没有经过塞巴斯蒂安和阿比盖尔所在的路线。穿过迷宫，山姆震惊的眼神几乎把农夫和她的两手交握处烧出洞来。潘妮牵着农夫的手，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向身边靠拢，枕住农夫精实的上臂。
“你们……”
是什么关系？
山姆的蓝眼睛里只有这句话。
我们……是什么关系？
潘妮侧头望向苗生。
这个问题很快失去了意义。
秋28，一捧花束，轻盈地握进她手心。
“我……我太开心了，都要语无伦次了……”*
当着贾斯和文森特的面，潘妮将半张脸从花束后探出，飞快地啄了一下苗生的下巴：“我们会幸福的。”
“嗯。”
苗生低着头，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昨天收拾书架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由巴故事》已经脱胶了，这是新买的精装本。”
墨发黑眸的青年唇角含笑，淡麦色的脸颊专注地朝她的方向倾侧。潘妮眼珠微动，落在他头顶的淘金盆上，那工具似乎刚才使用过，正缓慢地滴出河水，沿着青年柔顺的黑发俏皮地落到地上。
她的视线滑到苗生脖颈处的一点色差上，初见时农场主还是那个白皙的城里人，如今露出的部分已经全都晒成了另一种健康的颜色……
她羞涩地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朵，接过装帧精美的书本。
“我感觉世界突然明亮了，你呢？”*
她笑眯眯地望着苗生。贾斯和文森特举着课本跑过来：“潘妮老师！潘妮老师！”
“什么事？”
“这个单词……啊！老师，你今天笑得好漂亮。”文森特惊喜地说，贾斯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长大以后要和老师结婚！”文森特大声说。
“老师才不和你结婚。如果潘妮老师和你结婚，我要和农场主结婚！”贾斯指着苗生。两个小孩很快吵闹起来，潘妮只是摇着头，红着脸笑，“不去制止一下么？”苗生迟疑地指着孩子们。
“哦，他们可没有真的吵起来。”潘妮抱着花束，踮起脚，摸摸苗生的脸。“但我确实要开始上课了。谢谢你的书，和花。”
她总是不自觉地做出一些哄小孩的动作。女孩温柔的触碰像一小阵秋风，苗生情不自禁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