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法消散,众人一睁眼发现自己已站在了玉清山的土地上,惊觉原来流霞村不过是人造的一场梦,零星几个弟子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扫过李云澄与裴秉玉。
而造梦者是谁,意欲何为,谁也不敢妄论。
燕絮更是回味过来她早已被人摆了一道,翻了个偌大的白眼,束手就擒在这些正人君子的满盘算计下,被关入栖梨峰。
栖梨峰四季如春,燕絮仰躺树干上,把玩着指尖梨花,裙裳垂在半空,在风中微微荡漾。
她当然不会真的束手就擒,只是她已到了玉清门,外有重重弟子把守,内有诸位长老坐镇,要正面再逃委实费力,不若等到天道问审那日再伺机杀穿玉清门,重获自由!
燕絮指尖用力,霎时梨花成齑,泄落风中。
树下忽传来一道嗓音:“小燕?”
燕絮闻声慵懒垂眸睨去一眼。
春风拂动,漫天梨花雨中立着个烟紫衣裙的姑娘,长发松松挽起,分明是暖春,她却罩了件雪白的毛裘,两手捂着暖炉,纤细腕骨上挂着一只小竹篮。
她仰头望着燕絮,模样生得极为美丽,叫燕絮想起裴秉玉,只不过裴秉玉似凛凛天山雪,而眼前人如皎皎云中月,有种包容万物的温和清丽。
甚至有种母性的慈光。
她方才那一声“小燕”喊得燕絮的太阳穴又开始作痛,因此燕絮神色不善地盯着她:“你认识我?”
这世间识她之人都唤她女魔头、恶狗、燕絮。
从未有人唤她“小燕”。
燕絮嗤了声,这称呼当真可笑,小燕?仿佛是对待甚么绕膝良宠。
树下人轻声道了句抱歉:“你长得酷似我一位故人,我有些晃神了。”
她环望着四周梨花如雪云堆积,感慨道:“多少年过去了,这栖梨峰只有梨花如旧。”
此言似乎意有所指。燕絮斜眼乜着这个扰她清闲的猎物,目光落在她纤长脆弱的脖颈上,又问:“你来作甚?”
她若回答得她不满意,她便拧断她脖颈。
树下人笑道:“我来摘些梨花回去做糖饼,下次来给你带一些。”
头痛愈烈,燕絮看见她烟紫色的裙袂在风中如云霞般流动,鼻尖莫名掠过一阵清淡莲香,鬼使神差地压下她心中的暴烈。
算了,那便下次再杀她。
燕絮不再理会她,阖上眼倚着满枝梨花假寐。
树下人见状也不打扰她,动作轻而迅速,她走时望着燕絮,似乎知晓她没睡,温笑着道:“我叫兰望舒。”
言毕,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花林间。
繁花簌簌而落,栖梨峰一切如常,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燕絮眼睫轻颤,没有回应。
只是在兰望舒走后不久,她又不得不睁眼。另有一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徐落。
对于燕絮,徐落的感情很复杂,她的祖母枉死于燕絮之手,她自是恨不得燕絮以命抵命的,可是燕絮不死不灭,这便打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天平,她从小受到的教诲便是善恶有报,杀人偿命。可燕絮没法偿。
后来她又自我开解,燕絮手上鲜血无数,她一命怎能与万千性命相抵?这太便宜她了,她就该不死不灭,然后受尽苦痛折磨,苟延残喘。可燕絮根本不把痛苦当回事。
燕絮无情又散漫、狠毒且果决、恶劣而无畏,简直没有弱点,甚至三言两语就能挑起她的火气。她拿燕絮毫无办法,于是对燕絮的恨意与日俱增,她折磨燕絮的□□,却被燕絮折磨着灵魂。
她实在太想扒开燕絮的心看一看了,这世上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纯粹的恶人?都说善恶阴阳相生,那这世上纯善之人在何处,为何不出手治一治这魔头?
燕絮毫不避让地对上徐落怨恨的目光,觉得她这副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过自己的模样实在好笑:“你来作甚么,死前探监?”她嗤的一笑,“大可不必。”
只见徐落挽了个凌厉的剑花,将一块血淋淋的软肉甩在她脚下:“来给你送断头饭。”
燕絮垂眼看着脚前泛着腥气的蛇心,眉梢轻挑,这是暗讽她蛇蝎心肠?
轻笑声刺激耳畔,徐落看见眼前人下巴尖轻扬,红唇恶劣弯起:“这么关心我?不如把你的心给我。”
“死到临头了,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徐落看疯子一般看着她,恨声道,“我告诉你,大师姐是不会救你的!”
燕絮故作明了般拉长了“昂”的语调:“原来是为了这个,那日见你大师姐杀了掏我肺腑的村民,心里很不安罢,担心我动摇她道心?”
“闭嘴!”徐落恼羞成怒,“大师姐才不会将你这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放在心上,六百年前大师姐便已有了道侣,而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费这么多话,你就为了告诉我裴秉玉有道侣?”燕絮讥嘲发问,“六百年前你出生了么?小屁孩从哪听得的这些传闻?”
徐落反唇相讥:“那六百年前,你又在何处,可曾出世?”
话音刚落,燕絮那张向来散漫的脸上敛起了笑意,漆黑的瞳孔盯的徐落背脊发毛,像暗中蛰伏的野兽。
良久,她面无表情地一笑:“你知不知道——”
“哪怕死到临头,我也能拉着你陪葬!”
霎时栖梨峰狂风大作,纷飞的梨花雪绕着二人极速旋转成一个巨大漩涡,燕絮陡然发狠袭向徐落。
一掌穿心而过时,却无意料之中的快意,面前的徐落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燕絮低下头,只见方才徐落所立之处孤零零躺着一只木偶。
逃得真快。燕絮一脚将木偶踏碎。
“小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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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长老闭关已有三百年,裴秉玉站在洞前感受到无形的结界,终究没有再上前,她尊师重道,已在此吃过无数次闭门羹,可今日她站了许久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那么固执地从清晨等到黄昏,直到身后一阵环佩叮当响。
“你这孩子真执着啊。”
裴秉玉闻声回头,来者少女模样,但修为深不可测,一身异族衣裙,满头银饰在风中叮铃摇晃,像一只斑斓的蓝蝶,轻快慵懒地蹁跹到裴秉玉面前。
“你师父闭关未出,想问甚么便问我罢。”
她比裴秉玉矮半个头,裴秉玉垂首朝她端方一礼,恭恭敬敬道了声“迦晚仙子”,而后才问:“除了请天道审判燕絮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迦晚似乎并不惊讶她会问这个问题,提醒道:“你忘了为何要你把燕絮带回玉清门么?”
“记得。”
裴秉玉唇线紧抿,三百年前,师父在闭关前曾告诉她:天道一定会诛杀搅乱因果的人。
那日师父与她并肩而立,望向远方的双眸无悲无喜,却有一种茫然的落寞,他告诫她:“不想她魂飞魄散,才要把她带回来。”
裴秉玉垂着眼一言不发,昔日之言犹在耳畔,她追了燕絮整整三百年,可如今将人带回来了,却无人告诉她,接下来要如何做。
她身为玉清门大师姐,一言一行皆为师妹师弟们作纲,但持重如她,眼下也不免生出些许无措。
迦晚将身前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在心底感叹这数百年解不开的缘。
燕絮回玉清门看似是接受审判,实则是搏出一线生机,因为裴秉玉一定会帮她。
数百年兜兜转转,一切居然又回到起点。
迦晚微微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颗灰扑扑的石头抛给裴秉玉。
“那还犹豫甚么。”她道,“这引雷石上刻了燕絮的生辰八字,我已施过术法,若是舍不得,就把诫雷引到自己身上,替她承受。”
山谷间清风盘旋,迦晚足尖轻点,飞身坐上岩石,赤足在半空轻晃,踝间银铃作响。
她俯视着裴秉玉,夕阳映照着那张孩气尚未褪尽的脸,说出的话却有着与其相貌全然不符的老成:
“傻孩子,你要知晓,天地、祸福、爱恨看似两两对立,实则都没有分明的界限,诚所谓阴阳相生,而死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新生?”
裴秉玉没有言语。
雁背斜阳,翠峰明灭,迦晚托腮看着余晖在草野间一寸寸倒退,出神忆起了她见过的无数人生,那是无法用时间计量的春秋,而就在这漫长的静默中,她听见裴秉玉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我想与天一搏。”
这下轮到迦晚哑口无言,裴秉玉深深拜谢过她的引雷石,转身离开之际,听见身后人问:“值得么?”
裴秉玉明白,迦晚要问的不是她替燕絮受天惩这一事,她垂眼看着引雷石上六百年前的生辰八字,缓缓道:
“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甚么重要的东西,以至时常感到生命不完整,可是迦晚仙子,六百年前应当有个人同我说过——”
“顺心而为,万事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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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月居,这里大桌小案上皆铺着一道道棋盘残局,仿佛不是居所,而是进了棋馆,李云澄见怪不怪地落座其中,挑了张棋盘开始解局。
不是对局,她凌厉的棋风便没有显现出来,只有一步三算的深思熟虑,落子间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李云澄头也不抬:“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兰望舒并不诧异她在此处,笑道:“摘了些梨花做你爱吃的糖饼。”
她一进屋,莲香裹挟着梨花气息扑面而来,李云澄捕捉到她话中字眼,看向她:“你去过栖梨峰了?”
“是啊。”兰望舒轻轻放下竹篮,双手捧着暖炉面朝李云澄,那张秀美无双的脸上挂着温和清淡的笑,“整个玉清门只有那处的梨花开得最好。”
李云澄的眸光不自觉落到她手中的暖炉上。
兰望舒畏冷,但她捧着的可不是甚么手炉——那是个棋钵。
玉清门太元长老座下二弟子兰望舒,天下第一阵修,落子成阵。
上可占天命,下能断人事,轻易不起阵,起阵无太平。
李云澄目光上移,与她对视:“你为何要设下流霞村的阵法?你是不是……很早就认识燕絮?”
长公主李云澄,哪怕亡了几百年的国,骨子里那股上位者的气质仍旧剔不除,明明是寻求答案,却隐隐带着压迫式的审问。
兰望舒早已习惯般,说“是”。
风吹动篮中梨花,兰望舒看着那团雪白,想起今晨燕絮的态度:“可惜旧景重现,她们却还是没能忆起往昔。”
李云澄一怔,看见她偏头望向窗外,烟紫的衣裙如云雾般拢绕着她,柔软坚定的气质在此刻镀上一层悲悯。
“小燕是个很好的孩子,我想帮一帮她们——挣脱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