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严岐已经到了完全可以独立成长的模样,以至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觉得,他应该像二十几岁一样懂事,包括他自己。
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人终其一生渴望得到一个点头,有人铺张浪费藐视贫穷。显然,严岐是前者。
那一年连明市迎来了难得的初雪,严岐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过着春节。
家庭氛围很美好,严岐淡漠的脸上也挂着浅浅的笑意,应和着大人们的谈笑风生。
“小岐这孩子怎么一句话不说,我们老严家的孩子不向来都是落落大方的吗?你怎么一股小家子气,和小女生一样。”严岐的舅舅有些不满地看向严岐,整个人醉醺醺的,手上的酒瓶一晃一晃的。
严岐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声下气回答道:“没有舅舅,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呵,不知道说什么,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
“什么?”严岐有些不懂,“我为什么要看不起您?”
一句话激起了他的怒火,一下子把酒瓶甩在地上。
酒瓶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就炸裂开来,迸溅的碎片四处乱飞,有几片划过他自己的手臂,留下淡淡的血痕,让他更加恼火,一下子踹翻了凳子,指着严岐的鼻子破口大骂:“妈的,哪来的野种也敢在我们家指手画脚!”
“不是,我说什么了吗......”严岐想为自己辩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够了!你滚出去!”严父重重拍在桌子上,一锤定音。
冷漠的话语像细密的针扎满了严岐的脑袋,他有些无措,这个天气他又能去哪呢。
“......我......我明天再......好。”挣扎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就出去了。
街上的冷风灌入衣襟,很冷。
双臂抱紧自己穿过大街小巷,所有的店铺餐馆紧闭着,室内的热气贴在窗户上,给屋子里其乐融融的人们蒙上了梦幻的朦胧,大家都在迎接着新的一年。
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带起屋檐的灯笼,摇摇晃晃。
小小的啜泣声在前面的拐角似有似无地飘到身前。
严岐感到有些悲哀,也是被抛弃的孩子吗?
同病相怜,也算是一种缘分。
他晃着身子靠近声源,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只有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单薄的衣物以外。
严岐有些心疼,通红的手小心地摸上他脑袋。
感觉到有人的触碰,于梦更加蜷缩自己的身体,整个人一副防卫姿态。
严岐叹了一口气,尽量温和地开口:“别怕,你吃东西吗?”
闻言于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睫毛轻颤,眼神有些躲避,试图藏起来灰蒙蒙的右眼。
这张脸看得严岐心脏抽痛,掏出口袋里仅剩的几颗巧克力,递给他,“没拆过的。”
于梦颤抖着手接过其中一颗,急切地想要打开,却少了些力气,始终打不开。
严岐的手包住他更小的手,止住了他的抖动,轻轻用力撕开了包装袋,松开手示意他吃。
看他一点一点地吃完,才把剩下的几颗放进他的口袋,转身准备离开。
“我叫于梦,你可以带我一起吗?”声音很轻,很快就飘散在风里。可严岐听到了。
他回过身,望向于梦的双眼,似乎在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于梦这下没有逃避,灰蒙蒙的右眼直直地撞进严岐的眼眸,勇敢而真诚。
严岐最终还是伸出了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人烟稀少的街上游荡,寻找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
走了好远的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幢破旧待拆的建筑。
推开虚掩着门,灰尘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们一阵咳嗽。
房间里有被遗弃的沙发,运气还不错,可以睡觉,他们就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严岐口袋里有一些存下来的钱,第二天去买了些食物,又熬过了一个星期。
严岐计算着这个星期过去以后,他们就应该出去找些谋生的活计,不然在没有接济的情况下,他们甚至熬不到春天。
严岐本来准备自己一个人出去探一探,但于梦就像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不回来了。严岐无奈只能带着他。
两人又开始四处游荡。一直到了晚上,被好几家小餐馆以不招童工的理由婉拒了以后,他们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在路过一条黑漆漆,风声四起的小巷时,一群人高马大,吊儿郎当的小混混歪斜着身子,一步一顿地靠近他们。
察觉到危险,严岐伸出一条胳膊死死护着于梦,两人紧贴贴着墙壁,屏气凝神,尽量降低存在感。
尽管如此那群人还是注意到他们,为首的黄毛不怀好意地蹲下来,上下打量着严岐,
“呦,新鲜的小老鼠!”说着回头和兄弟们相视一笑
“小朋友,有没有兴趣玩点有趣的,我们带你们一起啊。”
“没有。”思考了一下,严岐开口补充,“如果可以提供食宿我们可以考虑。”
也许真的是走投无路,严岐才会向这样一群看着就不怀好意的人讨价还价。
混混头子假装思考,但满眼精光,一拍掌心,
“也不是不行,我们那还缺点工人,你们跟我走。”
那人挥挥手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则带着两人往另一个巷口走。
夜越深,空气越冷,两人挨得很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出现一处昏暗的亮光。黄毛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推推搡搡把他们推进去,扯着嗓子喊,
“光头!我找到两个小东西!可以干那事!”
屋子里很臭,有苍蝇到处飞,垃圾成堆。
被称为光头的男人凶神恶煞,讲起话来唾沫横飞。他上下打量着严岐他们,不久,露出诡异的笑容,
“确实够小,我要了。”
黄毛数着刚到手的百元大钞,嘟嘟囔囔,“真够小气!”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的两人紧盯光头,等待下一场宣判。
光头大发慈悲让他们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睡觉,丢了几个些许发硬的馒头,就离开了。
他们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安心睡了一晚。
自那以后,光头经常使唤两人去一些犄角旮旯的下水道、坑洞之类的地方勘查什么,身上时常是挂彩的,伤口也不会被好好处理,留下大大小小许多疤。
毕竟会雇佣童工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严岐不是一味屈服的人,他懂得自己和于梦应该强大的道理。
他看得出这个活应该不是什么合法的事,于是他尝试正义的方式。
他私底下悄悄联系过警方,尽管失败过很多次,被打个半死,休养十天半个月还是会尝试去做。
最终还是成功了。
警方收网的那一天,对严岐他们开始是末日也是希望。
那一天,光头带着手底下的人准备转移。于梦偷偷在门外观察,随时与严岐交流,
小孩子的感官终究比不上那群偷奸耍滑惯了的地头蛇,于梦被光头逮了去。
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拿着粗糙的棍子一下一下往瘦弱的躯体上砸。于梦觉得自己应该像严岐一样勇敢,紧咬牙关,硬生生抗住刺骨的痛感。
严岐在发现没有于梦的动静后,第一时间通知警方,自己争分夺秒地寻找于梦,深怕再晚到一秒就再也见不到他。
他飞扑到于梦身上,为他挡住铺天盖地的打击。
那群人一点不解气,竟然被小孩子摆了一道。
他们用绳索紧紧捆住严岐,使出十分的劲去扇他,用水果刀去划他的皮肉。
严岐痛的蜷缩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
“呦,骨头这么硬。”光头恶狠狠地开口。
“去,把另外那个小子丢玻璃缸里。”朝身后喊了一声,头也不回。
“既然不想开口那就别说了。”说着用胶带一圈一圈把他的嘴缠上,然后满意地拍了拍手,点了一把火,走了。
在严岐听到光头要把于梦丢到水箱里的时候他就有些慌了,于梦营养不良的身子本来就弱哪里受得了。
在熊熊大火蔓延开来的之前,严岐忍着痛感,挣扎着靠近水箱,用身体去撞,他没有办法想象于梦在水箱里无助挣扎的样子,但他现在太虚弱了,根本撞不翻比身体重好几倍的物体。
身上的伤口不住地渗出血液,他觉得自己好弱,他救不了任何人。
最后脱力地跌坐在地上,感觉意识逐渐脱离,似乎有人影逆着光闯了进来。
警察吗?还是太慢了。
后来就已经是很久以后醒来的记忆。
事情结束以后,并没有人来带他们走。
他们最后得到一些奖金,被暂时送到福利院休养。
休养一个多月以后,他们可以下地走路了。
严岐觉得自己还是得处理一下家里的事,于是让福利院院长联系了他们,约了时间见面。
回家的那天,严岐好声好气安抚于梦让他在福利院等他,之后整理好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干净,攥着奖金,他忐忑地敲响了家门。
门开了,里面的人一看是他,面上难掩厌恶,想关门,严岐立刻用手挡住门,递出攥着的东西,也算是能进家门了。
进了门,他没管被门夹的隐隐作痛的手指,仔细观察着父母的神情。
还是那样,厌恶至极。
他把钱全放到桌上,提出不再需要他们养育的事,严母恼羞成怒,狠狠一脚踹了过来。
他一时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仍处于怔愣之中,猝不及防,一扫把狠狠的敲到他的膝盖上,疼痛迫使他单膝跪下,又一巴掌毫不留情的落了下来,对面的女人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横飞的骂道:“白眼狼!我们这么辛苦地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似不解气,狠狠将棍子甩在他的背上,“你怎么不去死?好啊,那你滚出去!再也别回来!”听到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麻木地点头,好半晌,喉咙沙哑地吐出一个好,步伐缓慢地出了门。他一直呆滞地走着,终于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靠墙缓缓蹲了下去。眼睛迷茫地望进幽深的黑夜。
他想,哪怕一瞬间的心疼,他都可以忍受一直以来没由来的孤立,可是没有,他不理解为什么,只能将脑袋埋进双膝之间,麻痹自己。
时间过去,他想也许他还有活下去的意义,起码还有于梦,他们可以相依为命。
后来,他向院长借了钱,他说,他想读书,于梦就和他一起,一同学习,一同忍受外界的所有恶意。
什么辱骂、霸凌,他统统不在乎了,他可以反击,头破血流也没关系。
实际意义上,严岐并不是严家亲生的孩子,他们的说法是,同情心泛滥,捡来的。他应该算是孤儿,所以有些需要家长的事情院长可以帮忙解决。
但他始终活在阴影之下,他没有办法脱离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个体。
他18岁考上大学那年,他再次找到严父严母。
让他没想到的事,见面的前一天,他们车祸身亡了,他成为了完全意义上的孤儿。
他出席了葬礼,那群亲戚说是他克死了父母,说他白眼狼,又把他轰了出去。
雨应景地落了下来,他站在雨幕中,笑了,泪水却混着雨水打落在地上。
也许确实是他的原因。
再后来,他不会再受到有亲子关联的联系下冷眼,和于梦跌跌撞撞,步入了大学生活。
他们庆祝获得了新生,让过去过去,他对于梦说,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踏着灰尘走来,灰尘却是这世界无法抹去的一部分。”
他们对视着笑了,好像所有过去都无关紧要了。
可惜好景不长,十几年前光头的老巢并没有被一锅端,他们带走了于梦,严岐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不相信于梦会死,尽管那群人不可能留他活口,他一直找一直找,可怎么也找不到,他日复一日回到于梦失踪的江边,目光空洞望着一圈圈涟漪,很想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
有一次,他终于放弃一切,却被好心的路人救了上来,他没死成。
后来应该就是他努力活着,也在不断寻找的过程。
时琰像个观众观看他们的过去,他们的世界,现在,他只是虚影,什么都说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他醒了过来,天还是没黑,一切都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