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咖啡馆的一角,海文摩挲着瓷杯边缘,确认道。
赫洛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夏洛特是一个多么随心所欲的人?”
“我知道她有多么……随心所欲。”
“那你就不该轻易相信她。”
“不,海文,她随心所欲的地方,只是那些与常人不同的底线。”赫洛抿了一口美式,“政治地位、社会名誉,这些不在她那奇异的小世界中;但夏洛特有自己相当在乎的东西,比如力量,比如友谊。”
“通常而言,人们不会认为夏洛特·莱奥帕德拥有友谊。”海文的指节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记得吗,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在窑子负三层击败‘大王乌贼’的人,但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为了胜负欲?”
“为了权力。”
“我记忆中她并没有格外渴望权力的时刻,除了……”赫洛顿了顿。
海文接了下半句话:“家族斗争。”
她们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沉默地喝起这苦涩乏味的咖啡。
——夏洛特是莱奥帕德家族的长女,这一点当然人人心知肚明。
然而,莱奥帕德作为一个古老的、以武力功勋闻名的姓氏,它除了继承暴力的优良传统,还留下了不少应该被时代革除的糟粕。
比如,否认女性继承人的合法继承权。
数年前,年纪轻轻的夏洛特是如何通过残忍无声的搏杀和手段,在拥护家族长子即位的巨大环境压力下,以一己之力抢夺到继承权位置、更改了上千年以来的家族传统的,就连海文也并不清楚。
夏洛特没有兴趣宣扬她的功绩。与此相反——她得到想要的,而后抓紧它们,这就足够了。
“所以——”海文放下咖啡杯,稍稍强调了语气,“如果你不想成为她的敌人,一定要谨慎地、委婉地利用她,不要触动任何她现在拥有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赫洛?”
“哦,我明白了妈妈。”赫洛无奈地趴在桌子上,脑袋一歪,可怜地瞅着海文,“不要教训我了好么妈妈?趁着我们难得都有空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会儿酒去?我说真的,在休息日的下午还要喝咖啡,彻头彻尾是对生命的浪费……”
海文面无表情地:“你还没给我解释完呢。”
赫洛叹了口气,只好坦诚地说出了天鹅湖大道附近流行疯病爆发的后续。
——显然,作为更难防范的对象,流行疯病的危机级别远远高于畸变,毕竟代理人可以毫不迟疑地谋杀畸变体,却很难100%准确而快速地辨别出初期的疯病患者。而且,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畸变的病因在心脏,流行疯病的病因却在大脑,因此人们直观上会认为后者更加可怕,对其的恐惧程度也由于恐怖谷效应而更甚。
不必多说,这次事故的报道简直快把天都捅破了,要不是审委会及时介入调整了三方发布的官方通告措辞,恐怕这一次,惊惶失措的人群会无限制质疑巴别塔存在的意义——
如你并不能如你所言地保护人类,那你其他重如山海的誓言,究竟有多少可以信赖的部分?
幸好,赫洛给西门发的那条消息起了作用。
作为能在暗流涌动的贵族圈层中以威胁恐吓发家的审委会总理,西门·布莱克很擅长处理这种能以春秋笔法遮掩的事情。
海文拿过赫洛手机,看了那几篇措辞精美巧妙到无以复加的通稿,神色变幻几次,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道:
“该死的老道政客。”
赫洛哈哈笑了一声,她很少从海文这儿听到对西门的认可,即便是一句半夸半骂的冷哼,也罕见到有点可爱。她放下咖啡,低声道:“明天,吉赛尔·维奇从不冻城回来,我要借用她的弓。”
闻言,海文的眼神陡然变得有些凌厉。
她严肃地看着赫洛,半晌道:“赫洛,现在已经快要二月了。”
——圣凯利托的正式大选就在四月一号,而在正式大选之前,两派所有候选人都要进行全国巡演,按时间来算,也马上要开始了。
现在双方民间调查结果几乎持平。如果在这个时候被人抓住私联的把柄,赫洛和吉赛尔所支持的鸽派会遭遇鹰派的极大攻击与质疑。到那时,谁能登上上下议院院长的位置,可就真的不好说了。
“你觉得,我和维奇会被那群蠢货抓住吗?”赫洛语气平淡,百无聊赖地弹了弹杯壁,“海文,你看过卡文迪许家族的巡演排期了吗?”
海文瞬间垮下脸,她已经知道赫洛后半句打算说什么了。
“——就在二月底,安德鲁·卡文迪许,会亲自在鹫都展开竞选演讲。”赫洛笑眯眯地,很沉浸地,就好像在介绍一道美味菜品的制作流程似的无比温柔又耐心,“地点,议会宫顶楼。”
露天的平台,宽阔的视野,高于人群的演讲台。
更巧合的是,议会宫的地理位置位于整个鹫都的正中央。
这也就意味着它处于CC总部和BD总部的地图交汇线上,而从那两幢楼的任意三十以上楼层,都可以将演讲点纳入辛西亚之弓的射程范围。
森棕色的长弓配备特制的冰蓝色卢米奈特能源之箭,S级义体的一箭,足以贯穿候选人身边那由护卫队、普通防卫武器的层层坚墙,在瞬息之内刺穿目标的心脏。
“我幻想这个场景很久了。”
她平静地看着海文·弗洛狄恩,自己自儿时而来的挚友,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真心理解她的复仇之恨有多么浓烈深重的同僚:“我的噩梦,也是时候结束了。”
.
吉赛尔·维奇觉得,鹫都比记忆中更加繁华。
也……更容易迷路了。
在车流川行的十字路口,代理人茫然地刷着没几格信号的地图,抬抬头看着红绿灯,还是没有找见那家叫做“德加之屋”的北国餐馆的招牌。
花猞也跟着吉赛尔过来了,在她的耳麦里疯狂嘲笑:“哈哈!笨蛋路痴!你出了不冻城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你这个只凭本能行动的连鸽子都不如的——”
吉赛尔习惯性地举起手,按住它,警告花猞再多半句嘴就把它关机。
“……”
虽然军事部门代理人的方向感很差这件事听起来很扯淡,但花猞说得没错,吉赛尔并不喜欢在人群密集、科技程度过高的地方生活,在相对原始的环境中反而更加得心应手。鹫都这个地方,干扰感官的东西实在太多,叫人浑身不爽。说起来,这也是她上任时主动请任前往不冻城的原因之一。
幸好,CivCore代理人做事总是面面俱到,没过两分钟,正在一个礼品商店前乱逛的吉赛尔就被赫洛·萨柯达里给抓住了。
赫洛穿着她那身经典的格子衬衫、毛呢风衣,戴着贝雷帽,露齿笑着唰地举起右手,掌心向外:“好久不见,亲爱的维奇——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姐姐”似乎夹着些过于谄媚的亲昵意味。
吉赛尔登时打了个寒战,她敛住神情,和赫洛握了握手。
直到在私密包房落座之后,吉赛尔都莫名感觉,眼前这个女人和多年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年那个在台下微笑鼓掌的瘦瘦高高的小姑娘,就像是一个包裹浑圆、安静光滑的铁球,没有特别的出彩,同时也没有特别的糟糕。
任何光芒投射而来,都会被完整地反射回去;任何打量落在身上,都会被悄无声息地化解。
记忆中的赫洛,便始终是这样一个挑不出错却相当无趣的形象。而这样的人,通常是不会被巴别塔选中为代理人的。
可是——
眼前的三十岁的赫洛,却有了一股非常沉默的锋芒。
就像那个铁球慢慢开出了花,看似圆钝的花瓣向外舒展,可每一片漆黑铁片的尽头,都是难以察觉的、沾满了血的尖锐。
……
是什么改变了她。
又或者说,是什么让她慢慢放弃了伪装,开始展露自己的本性呢?
吉赛尔安静地看着端上来的前菜,又瞥了眼桌边一束濯水新鲜的白百合。
她没有动刀叉,在花猞确认没有监听器的密闭空间内,选择了开门见山:“萨柯达里代理人,你能帮我解决Y-10走私案和司法局的红牌警告,而作为交换,借用我的弓不是问题。只是,具体打算用来做什么?”
赫洛笑了一下,先喝了一口水,而后看着她:“我要杀一个人。一个仅凭我自己力量,可能不太容易杀得死的人。”
“不太容易杀死。”吉赛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毫无疑问了,这个范围内的人选不会太多,“那么,我会被你牵扯其中。”
“是的,我恐怕您事后会面临许多麻烦。”赫洛托着下巴,“当然,我也有其他杀了他的办法,但那些方法太过无聊,对我而言也不够有意义。所以,我愿意用很丰厚的报酬来换你的弓——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商量。”
吉赛尔笑意不达眼底,嘴角勾了勾:“我想要的,你不一定给得起。”
“我很好奇是什么?”赫洛问。
“不冻城是一座人口稀少的城市,武器设备储存量也不如鹫都。因此我的权力听起来很大,实则很小,议会并不愿意把太多的工作全权托付于我。如你所见,哪怕是一件小小的走私案都会如此掣肘,让我感到前途忧虑。”吉赛尔说,“我想要不冻城的全部权限,军事、经济、政治,而这些权限的最后一道密钥,属于你的部门。”
沉默。
片刻,赫洛拿着刀叉停滞半空的手动了动,笑意不减:
“吉赛尔·维奇,你想拥兵自重?”
代理人的人数很少,权力却很大。针对她们的种种条条框框,自然是少不了半点的。
如果有人跨过了这条界限,那么——巴别塔和议会、司法局的权力天平,便会发生极其微妙、却影响重大的变化。
“MS的代理人拥有一整座边境城市,这对共和国的政治稳定而言是空前绝后的灾难。”赫洛轻轻地道,“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餐点、水果无声地摆在二人中间,她们在冷冽的装修背景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彼此的双眼,就像两道黑暗中的剑锋,以恐怖的张力各怀鬼胎地对峙。
半晌——
吉赛尔举起了刀叉,切碎了眼前的一块完整的肉。
“我厌恶战争。可是不冻城的每一处,都正潜藏着无数的战争契机。”此刻,她真正裸露了那像是野兽——猞猁——般的天真的凶恶,给出了一个极其惊人却又极其简单的答案,“圣凯利托的政治已经完了,鸽派、鹰派,都不过一群谋一己私利、不顾他人安危的混蛋;在他们手下只能被动承受可以预见的糟糕后果。我要的不只是走私案件的断绝,赫洛。”
这座城市不大,却是她出生、成长、生活之地,寒冷的气候,也养育着一群热爱生活的人类。
吉赛尔性格很平淡,她可以忍受许多事情。轻忽、指责,一切都不是太重的问题。
可Y-10这起明显被议院和司法局包庇的走私案,就像一根火药的引子。
它终于引爆了代理人最愤怒的那个角落,让她毅然选择站到往日的对面。
她凝视着赫洛的双眼,直白道:“我无法忍受哪一座城市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卡文迪许想干的蠢事,我一定要让他们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