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后，初星很准时地叫醒了赫洛。由于奥林匹斯的建筑在地下，结构、材料都很科学，保温效果好，因而赫洛在柔软的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清醒着爬起来。

    “或许你该再睡一会儿。”初星建议，“你最近的平均睡眠时长堪忧。即使有深度睡眠的质量略作弥补，但长期持续下去，可能会对脑部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

    赫洛吐出牙膏泡沫：“真的么？但海文总说年轻时不熬夜，等老了就更熬不动了……你知道的吧，我们这种人一般活不长？”

    “身为圣凯利托最顶尖的基因学者，我相信海文·弗洛狄恩女士的专业水平；但考虑到她和您程度不相上下的心理问题，我不太信赖她的生活习惯。”初星回答，“以及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你长命百岁，赫洛。”

    赫洛看着镜子，微怔一下，而后笑道：“上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还是我妈妈。”

    “除了凯翡拉女士，还有许多人也希望你长命百岁。”初星说，“我猜他们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谢谢你，初星。”

    “不用谢，我明白，在压抑固化的社会环境中表达对未来的美好愿景有时被认为是一种讽刺，所以你们通常很少收到真心实意的祝福。”初星笑了起来，“幸好我只是一台智械，不是吗？”

    赫洛笑了笑，没说话，擦干手，把洗漱用具摆回原处。

    天亮了。

    犯下举世大案后的第一晚，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被度过。

    有时她真不知该说是自己命不该绝，还是实在聪明绝顶？三十年的人生经历过那么多险之又险的危机，却是关关难过关关过。要知道世间绝无天衣无缝之事，她的计划中有那么多潜在的漏洞，却能在宇宙无数的可能中生存至今——或许是她运气太好，撞见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又或者的确如初星所言，那些围绕着她的爱始终为此祈祷，让这个荒唐的灵魂得到了本不属于她的寿命。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而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她能拿出的所有东西，就是有分量的承诺。

    “昨夜您睡着时，我接到了索德·威尔逊先生的来信。”在赫洛去做早饭时，初星在耳麦中持续汇报着，“经过沟通，他帮我们联络到了吉赛尔·维奇——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很神秘——并已经向不冻城派遣了技术人员，帮助维奇女士重建有效的独立智械系统。尽管在等级上达不到S级，但足以建立有效的远程通讯渠道。”

    赫洛从冰箱里翻出草莓酱，看了眼保质期，抹上餐刀：“有种危险的预感。”

    初星：“显然，他的举动全然违法。”

    赫洛：“赌上了家族声誉。”

    初星：“索要的回报恐怕会很夸张。”

    赫洛耸了耸肩：“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拿走我的命。你觉得他会对什么感兴趣？”

    “根据情报分析，索德·威尔逊的喜好与能力完全匹配，他似乎从不渴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事物。在三大首席贵族中，布莱克已然腥风血雨，弗洛狄恩照旧深入浅出，只有威尔逊是如此安静无澜——但诡异的是，既然如此，他本没有必要掺和进我们的事。我想，以人类的话来说，这极有可能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

    “你知道首席贵族，对圣凯利托意味着什么吗？”赫洛突然问。

    “什么？”

    “最大的权力。”赫洛咬了一口果酱面包，“或者说，意味着最大的腐败。”

    “换而言之——什么都有了？”

    “嗯，所以他们还会想要什么呢？”

    初星安静了一下，说：“一个国家？”

    赫洛闷笑一声：“历史不会往回滚，圣凯利托搞不起来专制主义的，再说三个家族怎么分？再想想？”

    初星艰难地想了想：“抱歉。”

    “你可是沙维尔设计的智械，你什么都能想到的。”赫洛咽下最后一口，端起干净的餐具站起身，“你只是不敢说而已。”

    初星沉默片刻，终于道：“生存？”

    没错，如果向上再无空间的话，欲望的落点只能回到底层。

    ……巴别塔的存在，或者说，眼下的圣凯利托，威胁到了索德的生命吗？

    而这种危机，只能依靠赫洛来解决？

    “或许和之前的事情有关。”赫洛把餐盘放进洗碗机，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前段时间市内爆发了小范围的流行疯病，虽然消息压了下去，但大贵族早都听闻了风声——贫民窟的疯病用不着管，发病的人都会被打死，可城市不一样，你不能随便断定哪个人发病了，就朝对方射出子弹……”

    “所以，他怀疑有威尔逊被感染了？但这不至于让他提出那么疯狂的提议。”

    “是一种可能吧。”赫洛走回大厅，拿起毛呢大衣穿上，又看了眼天气预报，罕见地扣了几颗扣子，“还有一种可能，这次流行疯病远远还没结束——”

    走出奥林匹斯的那一瞬间，她说：“联系海文，鸢尾酒吧，最好能在一个小时内见到她。”

    .

    消失了两天以后，海文·F博士终于重新出现在基因研究中心，在各个实验室过了一圈。

    不过，当卷毛问她雀斑去哪了、她身体又有没有什么问题时，海文一句话也没正面回答。她只是神秘而微妙地朝卷毛眨了眨眼，为他开通了一份最高安全权限，并表示自己这一周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幸好卷毛是个笨蛋，不需要解释太多东西。

    从很久以前，选择这条非常艰苦的道路时，海文·F就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她终有一天会面临这种抉择——你是弗洛迪恩家族的继承人，一旦身份公开，无数属于旧皇室、大贵族、上议院要议员的责任与义务就会像海浪一样扑过来，压得你直不起腰。与此同时，你所做的一切行为都会被打上烙印，自由二字从此两隔。

    但是，她非常热爱她的事业，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事业，也是对她母亲未竟青春的继承。

    海文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成果拱手让人。她做好准备了。

    “——赫洛！”

    酒吧风铃当啷摇起，熟悉的人坐在熟悉的吧台，海文越过难得整洁的桌椅，“啪嗒”把一张漆黑的卡扔在了赫洛眼前。

    “……”

    黑发女人缓缓抬眼看她，从大衣口袋掏出另一张黑卡，卡边在灯光下反射出闪瞎眼的光辉。

    “…………”

    海文发出一声暴喝：“你凭什么先收那王八蛋的？！”

    赫洛当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见海文脸色一黑，立刻手忙脚乱地给海文拉过椅子，拽着人坐下，老老实实地举双手投降嬉皮笑脸道：“我拒绝无果呀。”

    “布莱克昨晚就来找过她了，真是舍生忘死啊。”调酒师调皮地挤挤眼睛，“在这么危急的时刻，从审委会公然溜走？”

    “是吗！那他没被检举真是太遗憾了。一杯啤酒！”海文坐了下来。

    “最近如何？”

    “坏得不行。”

    “比卡文迪许还坏？”

    “上帝！”海文仰头喝进一大口啤酒，重重放下玻璃杯，“那混蛋死得其所。但他好歹摆脱了一件事——永远摆脱了贵族的礼制！”

    她擦了擦嘴角，周围也安静下来。

    海文单手托着下巴，迎着赫洛担忧的目光，扯扯嘴角，道：“担心我，哈？”

    赫洛不笑了。她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海文，眉毛压下来，语气严肃：“你不喜欢那种生活，你不喜欢。海文。”

    “我知道，但总有一天得有个人来继承弗洛狄恩家族，这个人除了我还能是谁呢？”

    海文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扫过吧台后方：“那家伙今天不在吗？洛斯黎科。”

    调酒师皱着眉毛，明显更关心海文的事：“说有个书友会，找人写文章去了。海文，如果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我喜欢不喜欢，”海文摇了摇头，“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

    她斜睨了眼玻璃酒杯，用指甲弹了弹杯壁，道：“我知道，贫民窟自由无羁。可这种自由本身一无所有，戴维森，你们甚至没法在市中心合法地买到哪怕一平米的住宅，只能蜗居在这个犯罪率居高不下的角落做营生……所以贵族的身份，对比之下格外美好。”

    “有地方住，有东西吃，有健康的身体，完整的家庭。”调酒师无奈地说，“的确是美好的。”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违心地说自己想当个蚁族。”海文自嘲地笑了，“可当个贵族，一个除了自由之外拥有一切的贵族，又有什么用呢？这种制度把所有资源都吸到我们口袋里，作为代价却要牺牲我们的选择、良知，乃至性命。贵族吃的每一粒米饭都沾着穷人的血，这样吃下去迟早要变得不是人的。”

    “比起继承那些踩着尸骨积累起来的财产，”她低头抿了一口酒，表情平淡，“我宁可做一只真正的猫，被扔进随便什么地方，找个温暖的地方打打滚。”

    沉默半晌。

    赫洛突然开口：“你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们就不过这个，好么？”

    海文一愣，哑然失笑：“我们搬去哪里？天堂？”

    “就在这里。”赫洛很冷静，也很平和，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傻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让我们在的地方变成天堂，好不好？”

    这话真的很好笑，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小孩会说吧。可是海文没有笑。

    她不仅没有笑，看起来反而快哭了。

    好像回到十几年前，她大半夜跑到赫洛家门口，一言不发地掉眼泪——那时女孩牵起她的手，什么也没问就跟着往外跑。

    她说她要看星星！所以她们去看了星星。她说她不要回到笼子里，你不愿意陪我一起死在这荒郊野外吗？现在女孩都三十岁了却还是点了头。

    所以时间什么都没有改变。海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的勇气，内心翻涌的愤怒全被止住，她推开啤酒杯，很隐蔽地揉了揉眼睛，十分使劲地按住赫洛的肩膀，用力地点下头。

    “……海文，”赫洛没说多的，她鲜少在海文面前，这么的安静，这么的温和，“相信我，给我一点时间。”

    明天。

    明天——她就去找索德·威尔逊，确认他的合作意愿。

    拆除巴别塔？

    一座？两座？

    去他上帝的。管他有几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