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客栈里的伙计都歇下,老板慢悠悠地去楼上找一位愿意与我合租的公子,等好久之后我回想起这处细节时,我才发觉老板这恰是在报复我。他回来跟我说都搞定了,我道谢时不禁腹诽怎么这种事的效率就这么高。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若是我再清醒一下怕是能当场揭穿那老板的面具,但我没有,而是按照他说的去了那间房,它的位置属于长廊尽头的东侧,我疲倦地来到门前,刚轻轻敲了两声,忽然就想到一件事。
我没有问老板这家公子的名字。
娘的,喝懵了。不过门那边还是没人响应。
我站在原地略显尴尬,有点犹豫到底是再下去质问一下那个老板,还是一会儿全程微笑地打招呼但是不说话,忽然,我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酥酥碎碎的,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了一会儿,渐渐才幡然明白是什么动静,有些像男的在一个人**的声音,我去,不是兄弟你怎么现在、等等人家一个人也挺正常……娘的不对,正常个鬼老板不是告诉过你会有人来的吗!我紧接着身子一僵,瞬间如同浇了一层厚厚的水泥那般。
我在心底狂骂,手已经僵到推不开门了,腿也僵硬了半天,等到他们能动的时候,我四肢不慎协调地冲到楼下,直奔那个挨千刀的老板面前。
他原本好像在美滋滋地敲着算盘,那洋洋得意的模样我老远就看到了,于是我咬牙切齿地站稳脚跟,去按住他的算盘。
老板一蒙,问我,怎么了?
我冷笑,刚想一五一十地跟他对峙一番,但是话到嘴边又卡壳了。不是,这事情……罢了。我强颜欢笑,问他:“名字?”
老板傻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在问什么,“哦哦哦小的忘了说,那位是狼冠,黑衣,就是您方才在这儿见到的那人。”他说着还拿起桌旁的毛笔,在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让我看。
“喏,叫做侯长渡。”在我逐渐不善的目光中,老板无害地笑说,“就是方才跟您提的横二爷呀!”
老奸巨猾,我暗想,被摆了一道。
我已经不想回忆我是如何再次上楼,再次敲门的了,天已经很晚了,许多租客大抵已经睡了,总之最近天气仍是微凉,我点上了房间内取暖的小炉子,现是初春,空中不再冒冷气,但窗户开着,有一两阵风还是冷的。
客栈的招待还是相当优秀的,空间和热水都绰绰有余。
我动作利落的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阖上窗户,闭了炉子和灯。那男人在给我开门后就躺回床上,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当时我迅速观察了一下他的面容,不刻薄,眉骨很低,很沉默,好像没长嘴。气氛有些尴尬。
我安安静静打了个地铺,一晚上将就过去,没事的,等明个儿有人退房我就不必受这委屈了。
怀着对天亮后的希冀,我慢慢睡去,大概是认床,所以睡得不太安稳,迷迷糊糊的,总翻来覆去,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那些杂事,折腾了得有半炷香时间。
我有些心虚会把那男人吵醒,然后他跳起来指着我的脸骂“江家的人怎么这么不讲礼数”之类……
……
待到我被口鼻处传来的窒息感挣扎醒时,我才意识到刚才睡了过去。
嘶,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睡着还扰人清梦,谁要暗算我。
我不由得大怒,两手胡乱扒拉着,发现捂着我的应该是某个男人的手,臂弯处也很有力。
我一惊,难道是那个男人真要取我项上人头?!然后拎去我兄长面前威胁他?!还是因为刚才我让他没面子了?!
刚想使出一个肘击直逼他要害,不料发力时竟然瞧见了一个红晃晃的影子,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只披头散发的人状影子。
撞鬼了?幻觉?
我有股不详的预感,但我看不清它的头部,只见它在火炉外围游荡着,像是被堵住了路,有些焦急又气恼,发出嘶嘶的吼叫,像是林间潜伏状态的小蛇。
这声音让我一惊,漆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小时候玩耍儿被蛇咬的画面来,差点跳出那男人的胳膊,不料那男的丝毫没有顾及的心思,手臂一发力又把我按住了。
我身子还处于僵硬状态,也没有反抗,就这么对峙着。
因为我方才弯臂狠狠扭了一下上半身,所以眼下腰快扯断了,我还以为那红影无法靠近,焦灼片刻就会恋恋不舍地离开,没曾想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快被我呼完了,那诡异红影非但没有出去,反而有了凑过来的意思。
它那身骇人的艳红色轮廓一点点放大,我甚至无法判断它是如何绕开火炉的,火炉上还不停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听着有点像烤知了,脆脆的甲壳开裂的声音。
不知那火炉是何时又点起来的,那艳红鬼影径直走到火炉上,两种红光在我眼前忽闪,然后又以蜗牛蠕动般的速度拂动过来。我正脑袋放空,脸颊突然被男人用手指叩了几下,反应了须臾后我去感受他的频率。
什么也没懂,他又狠揪了我一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向窗外。
他的眼神示意我,翻窗走。
我又看了看那只鬼影,顺着他起身的力道也一点点爬起来,果然,那红衣女鬼被惊动了,原本慢吞吞的动作霎时飞起来,连带火的影子也大幅摇曳,那男人把我朝窗边一扔,我没有傻愣想就势翻下去,忽然发现窗户是关着的,我去!
我瞬间悔上心头,这时我又看见火光一摇,露出了一只似乎是红色的女鞋?脚下一个趔趄就没能跳下去,还恰好给了那女鬼一个可乘之机。
绣花鞋,不是吧。
眼看那女鬼浑身阴暗的邪气就要把我裹成一个粽子,我手在墙壁上摸到了烛台,上面的蜡烛是冷的,已经熄了很久了,我想都没想甩手扔出去,面前那女鬼扭身一躲,蜡烛掠过她径直落到火炉里,好似还砸到了那只燃烧的绣花鞋。
霎时间,我听到了响亮刺耳的“沙沙”声,一大团黑影从那鞋中飞出,我瞬间判断到那是受惊乱舞的黑虫,不知道那叫什么,直觉告诉我碰到就完蛋了。
两只绿油油的白骨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忍住不要去看女鬼的脸,但极近的距离还是让我瞅到了,那是一张血淋淋的肉团,上面粘着两只青色发霉的眼球,我分辨不出其余五官的位置和模样。
我第二眼都没敢再看,紧紧闭上眼,尽管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耳畔絮絮叨叨的小鬼似的呢喃让我眩晕,我暗自腹诽:什么鬼!那不靠谱道士说的竟然是真的!
我哪里得罪你了啊,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都磨碎,你要杀道侣找我作甚?!
那男的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大发慈悲来解救我,然而据我所知,这世上应当没有那么多牛鬼蛇神,虽然这所谓的红衣女鬼拥有实体,但若这小子没点儿本事那估计我俩双双玩儿完。
我不能把自己生还的可能寄托在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手里。
我强迫自己“唰”一睁眼,用肘关节去顶那女鬼的脸,对方朝后一闪,恰好那位仁兄把一个不知名的东西甩到我耳边,窗户被猛地砸开,接着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令我翻身栽了下去。
我头发昏,但还很幸运抓住了一根横木,再用腰腹的力气破窗而入,来到了楼下的房间,碎木和纸屑溅我一身,略有点暴力了。
很快那男的也进来了,他甩下去一只火团,那火落地就很快熄灭,他迅速阖上窗户,我听到似乎是那群黑虫的声音在撞击窗户,男人对我说道:“遇到自然光就死了,不用担心。”
房间昏暗,只有背后的月光隐隐约约透进来。
我借着这些许的光亮试图看清四周,很安静,没有人,但我闻到了一股闷闷的,不良的气味,至少这里是没有活人。
我摸索了几下墙壁,烛台没摸到,反而掌心湿黏黏的。我瞬间不动了。
“我去点灯,闭眼。”
那男的转头朝我,应该是在跟我说话,我点头,虽然不知道他看没看到,闭上眼过了会儿,眼皮前有了细微的光亮,又听他说:“看吧。”
我做足心理准备后开瞅,眼前是满房间秽乱不堪的人痕和血痕,其惨烈状况时至今日,我回想起来写下游记时仍不忍多说……我想要不我还是闭眼吧,但偶然掠了一眼男人的神色,好像很沉稳的模样,又咽了回去。
我说道:“绣花鞋女鬼专缠道侣,怎么缠到咱俩头上?你若说自己毫不知情,那我是断然不相信的——风花雪月的横二爷?”
想起女鬼,我曾在书中看见过一种做法御鬼的奇术,不过记载中早已失传,曾经出现在大陆最东南部的一隅,是当地人杜撰出来的小庙神。
许愿后,能操纵一只鬼魂,通过它的媒介前往亡故者的冢舍,可以呆一个白昼的时间,能够互诉思念但不能拿走或带来一金一银,儿时的我好奇心很强,看得津津有味,这本书被我父亲放在了怪诞毒术一类,只看了一次就不再被允许触碰了。
他听我的话大笑,终于不再装蒜了,潇洒地把两手往头后一摆,找了把椅子躺,道:“显而易见,她来我们房间之前先是杀了这间的两位夫妇,然而杀完还没过瘾,于是就钻进了楼上咱们的房里,被警惕的我瞧见,救你一命。”
“真是严谨细致的推测。”我笑道,“不过依鄙人之见,那女鬼是你引来的,阴险的黄雀当什么雄猛的鹰。”
说完我把我带的一块贴身玉佩丢给他看,图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上面写了一个“江”字,朝他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他看都没看就还给我,笑着说:“你夸我足智多谋?第一天见就如此热情,这不好吧江二世?”
我脑海里想起自幼熟抄四百遍的《江家人坐行论说规范书》,只得憋屈地对他笑道:“引出来了,然后又拿到那女鬼‘附身’的绣花鞋,接下来去交到你们侯家人那里超度,同时又让我欠了个人情,一石二鸟,少年英雄啊,横二爷。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解决得如此轻松,那老板又为何非我拉我入伙?没必要吧?”
他先对我说前半句话摆手,不足挂齿,举手之劳。真是厚脸皮,我暗暗嚼舌根,接着他又说:“那是因为,没有你我是引不出来那只女鬼的。”
我一听,挑眉问:“此话怎讲?”
只见他摊摊手,语气无奈地道:“你也说了,那只绣花鞋女鬼专缠道侣,咱俩素昧平生的——哦这一点存疑,因为我见你很是熟悉,说不定咱俩小时候一起玩儿过呢……开个玩笑,我当然是让她以为你和我是目标,所以她就来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原来你当时就是在干这个。
不想再看见他,我揉揉脑袋,有些发懵,大抵是方才险些窒息而死的原因,这番折腾后的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可惜还没睡多久。
接着,那个人不知从哪里拎来一只被烧得破破烂烂的红色绣花鞋,我没看出什么传说中的鬼气,问道:“你要走了?”
那个人比了个手势,让我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脖子,我猜那里肯定被勒出一圈青紫色的粗痕,他说:“富家小公子没一点儿警惕心。她差点就把你抓去冥婚了。”顿了一下,“没那么简单,还要去找她另一只鞋子肯出现的地方。”
我问:“哪里?”
他说:“叫我一声二爷。”
我虽然疑惑,但感觉这家伙有点自大,反正也没什么的,便道:“二爷。”
“该我叫你了。”
“嗯?”
“南无阿弥陀佛。”
我疑惑蹙眉,心头升起一点点气恼,他没在意而是说道:“这事又不归你管,作甚惹祸上身?你很闲?”
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我笑着应道:“对。”
他一听,愣了,大笑。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嘲笑我。
“罢了,出门吧。很闲的江公子。”他笑道:“哦或者,你要还想再休息一会儿的,我建议你走回头路,不要走门,会被旁人看见这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