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乡安置好江星遥后又急匆匆赶回绣坊,珍娘刚来绣坊,许多事还不熟悉,虽说有杨哲修在,可灵乡心中总归惦记着。
灵乡走后,江星遥随便吃了些东西,便来到书桌前,摊开画帛忙了起来。
冬日夜深,杨哲修不放心灵乡一人回来,说什么也要将她送回来。他跟着灵乡一路进了院子,恰碰上江星遥在屋内等她。
杨哲修有些害羞,想赶紧走,江星遥却叫住他,“哲修,你可知城郊的三清园从这里过去要多久?”
杨哲修听后想了想,“骑马快些,马车过去约莫要一个时辰。”
江星遥点点头,“我今夜要去三清园,寅时三刻前要到那里。你和灵乡同我一起去,路上若遇到打更的,有个男子也方便照应着。”
“姑娘这么晚去三清园做什么?城郊路不好走,那院子也有些年头了,这个时间过去,骇人的很呢。”灵乡问道。
“路上说吧,”江星遥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盒子,“将这些都装在车上,咱们这就走。”
灵乡知道她家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可这么晚往郊外走,她仍是不放心。杨哲修瞥了眼灵乡紧蹙的眉,心下一横,借口打发车夫。这丫头总嫌他文弱,今夜偏要护她周全。
杨哲修赶着车,三人趁着夜色黑,从小院的侧门出发往三清园去。
灵乡思来想去,忽然灵机一动道,“姑娘深夜要去三清园,难道是萧大人回来了?”
江星遥惆怅地笑了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我是要去见一个人。”
灵乡担心年关将至路上不安全,杨哲修一个掌柜的又没点功夫在身上,万一路遇歹人怎么办。可江星遥只同灵乡说你放心,绝不会有事,便闭目养神起来。
三人一路无话,快到三清园时,灵乡远远看着里面竟亮着灯。
杨哲修将车停在门外,江星遥和灵乡一起将东西拿下来,其中又一幅长长的卷轴,江星遥亲自抱在怀里。
杨哲修去叩门,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黑衣人,他步伐无声,眼神冷峻,腰间配着长刀,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刀疤。那人有着极强的压迫感,灵乡一瞬间吓得攥紧杨哲修的袖子,指甲几乎掐进他棉袍里。
杨哲修感受到衣袖的拉力,下意识侧身将她和江星遥严严实实挡在背后。
那黑衣人并未在意三人眼中的恐惧和戒备,他目光扫过江星遥怀中的卷轴,微一颔首便径直转身,袍角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江星遥三人跟在他身后朝院内走去,到了掌灯的屋门口,黑衣人让江星遥一人独自进去,灵乡想要跟过去,被堵在了门外。
“无妨,你二人在门外等我,不会有事的。”江星遥拍拍灵乡的手,跟着黑衣人进了门。
屋内烛光有些昏暗,一个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女子坐在桌边,略带些惊讶道,“你还真来了。”
江星遥环顾四周,屏风后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她顿了顿道,“既应了贵人,没有不来的道理。”说罢她将手中的卷轴递给那女子,“臣女幼时愚笨,只学过几日作画,比不得家中姐姐一手好丹青传神,今日这画,大抵只有六分像,望贵人不介意。”
那女子接过画,转身走到屏风后面了。江星遥则在另一面站着,等屏风后那人的反应。
侧妃结果侍女手中的画卷,缓慢展开,一个白衣女子跃然纸上。画中女子并不十分美丽,却似有仙气萦绕,眉眼间英气十足,倒别有一番风味。
“六分已如此传神,云家嫡女,果然名不虚传。”侧妃看着眼前的画卷,口中的呢喃穿过眼中的落寞,先一步传到江星遥耳中。
半晌,那侍女从屏风后回到江星遥面前,江星遥知道侧妃的惆怅,恐她一时失意,忘了自己所求之事,于是赶紧问道,“贵人可还有想问的?”
“没了,”那女子将画卷递给江星遥,“我们主子看过了,此画你且烧掉吧。”
此女子机敏,不等江星遥开口,她便接着说道,“我们主子说了,你今日能画卷带来,是个聪明的。只是我主子从不问朝堂之事,答不了你许多问题,只能同你说,他如今还活着。”
江星遥心里突突跳,她颤抖着开口,“殿下可是有了他的踪迹?”
那女子摇摇头,“我家主子不问朝堂之事,并不知道更多姑娘想问的事。”
江星遥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了一身,“没关系,还活着就好”,她隔着屏风向侧妃行礼,“星遥在此谢过贵人大恩。”
侧妃指尖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喉间泛起苦涩。屏风外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她一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丫头倒比自己还痴。
想是身边的侍女十分了解侧妃,她先一步开口替侧妃问道,“你与那人情深义重,竟愿做到如此地步,只是你既知云家姑娘嫁过来,未来是何地位,如今找到我家主子,不怕云家姑娘日后处置你吗?”
江星遥摇摇头,“那都不重要。”
侍女有些意外,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此事便了结在三清园,记住你与贵人从未见过,日后见面也不必认识。”
说完她开门将江星遥让了出去。
江星遥坐在车上,眼中依旧带泪,她并没有获得更多信息,可她却十分满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小年那日,江星遥邀请绣坊和糕点铺子的人来小院中吃饭,灵乡说要除夕夜来才够有年味,江星遥不愿当个霸道老板,除夕当同家人在一起,硬留着大家除夕聚餐是变相加班。
因着江星遥说可带家属一同前来,朱红带着千儿和点心铺子里的姑娘们,做了整整五桌席面。
杨哲修是第一个来的,他刚搀着母亲跨进院门,便急吼吼扯她到老槐树下咬耳朵。杨母踮脚朝灵乡方向一瞥,突然“哎哟”一声拍大腿:“这俊丫头就是你日念夜想的...唔!”
后半句被杨哲修死死捂回嘴里,只剩那双眯缝眼笑成了两弯蘸蜜的月牙儿,袖口里还窸窸窣窣摸出个红纸包往儿子手里塞。
杨哲修赶紧又将红包塞回杨母袖子里,“哎呀娘,你这是干嘛呀,她还小呢,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你这样会吓到她的。”
正说着,石雪也带着母亲一同来了。石雪看到杨哲修和杨母朝她这边看过来,还窃窃私语些什么,似是明白了什么,脸一下就红了。
石母倒是没注意到杨家母子,因着家里有生病的老父亲,石母平日里只能做些零工,赚不了多少钱,她对于石雪能找到点心铺子的活计十分满意,听说江星遥要请大家吃饭,还能带家属,石雪母亲做了好多糖炊饼带来感谢江星遥。
甚至江星遥还让杨哲修把几个无家可归的送外卖的伙计也叫来了。人多热闹,不一会江星遥的小院里便嬉笑打闹起来。
灵乡站在江星遥身旁,低声同她说,“姑娘,杨大哥带着他娘来了,那个杨家大娘总是盯着我看,是我哪里不妥帖吗?”
江星遥哄小孩般掐着灵乡肉嘟嘟的小脸笑到,“你呀,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才不是呢,”灵乡嘟着嘴,“过了年我可就十五了,都能嫁人了。”
江星遥听了笑着说,“嫁人可不行,你且安心在我身边再待几年。”
这一顿饭吃的好不热闹,吃过饭,大家还一起玩起了江星遥教给他们的真心话大冒险。灵乡和几个丫头贪玩,每次都选大冒险,各种滑稽动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轮到了杨哲修,他突然红着脸说要选真心话。
江星遥心领神会,她清了清嗓子,“既选了真心话,那我问你,你可有心上人?”
原本大家还在嬉笑,一听江星遥的问题,都停下来看着杨哲修准备吃瓜。杨哲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的。”
江星遥同大家一起故作惊讶,问那人是否在场。
杨哲修“在场”二字刚落,石雪突然红着脸起身撞翻了茶盏。满院哄笑声中,杨哲修煞白着脸看向灵乡,面色慌张却不知如何辩驳,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
杨大娘急得直扯儿子衣角,灵乡却盯着石雪跑远的背影,胸口愈发闷得发慌。
江星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并未打算点破。
大家一直闹到天黑才回去,灵乡和小院里的侍女一起送大家出门,杨大娘磨蹭到最后才走。灵乡扶着她到门口时,杨大娘突然将个油纸包拍进灵乡怀里:“修儿说你爱吃豆沙馅儿!”
不等灵乡推拒,她粗糙的手指飞快掠过小姑娘腮边碎发,低声嘟囔:“这脸盘圆润的好,比东街柳娘子家痨病鬼似的闺女强百倍...”
杨哲修一回头,发现杨大娘跟灵乡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不等杨大娘说完话便红着脸将杨大娘拖走了,留下灵乡捧着热腾腾的糖饼发怔。
送走所有人后,江星遥独自点了一盏灯,坐在廊下赏月。她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看窗外的绒花,她与清安分别至今,已有近一个月了。
自那日在侧妃口中得知清安还活着,她悬着的心便放下了一半,还好,至少人还活着,无论日后是不是囫囵个回来,总归命是保住了,别的她也全然不在乎。
灵乡远远走来,坐在江星遥身旁,“姑娘,今日的月色一般,也没什么好看的呢。”
江星遥笑笑,“那你为何不睡,跑来与我同赏月呢?”
灵乡揉着心口嘟囔:“想是晚上吃的不对,我这胸口不知为何总是堵得慌,翻来覆去都不舒服。吃了点消食散,也无甚用。”
“哦?什么时候开始的?”灵乡一贯爱吃,江星遥也以为她是吃积食了,可灵乡却说,“就是真心话大冒险那会开始的。我定是吃多了腌梅子,酸得慌...”话音未落自己却愣住——今日席间她分明没碰过酸食。
江星遥一下明白了,灵乡这哪里是吃积食,分明是吃醋了。
“灵乡,你觉得杨哲修这人怎么样呢?”江星遥问道。
灵乡点头直说杨大哥是好人。江星遥不再说话了,她大可直接同灵乡说待灵乡的身契要来,她做主将灵乡许给杨哲修做妻子。
杨哲修人品自是没话说,可灵乡才十五岁,不过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级,怎可还未成年便嫁做人妇?江星遥并不想她在孩子年纪就强撑做大人,她要护着灵乡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才好。
二人无话,只看着月亮,灵乡忽的想起什么,同江星遥说,“姑娘,今日江府差人来,请姑娘除夕夜回江府过年。”
“去几日?”江星遥问道。
“并没有说呢,江家只说姑娘除夕夜回去后,要在家中住下呢。”灵乡说罢,面露愁色,“只是三姑娘年初二也要回娘家,那日她在绣坊吃了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姑娘回去怕是要被她欺负了去。”
江星遥指尖拂过窗棂上未化的薄霜。“住下?”她轻笑一声,“我那好继母连炭火怕是都‘忘’给我备呢。”
“哎,萧大人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从前奴婢怕极了他,可现下却盼着他早点回来,有他在,姑娘总能得一个公平的。”灵乡惆怅道。
江星遥并未接话,她望着月亮,袖中指尖却捻紧一串红绳——那日在青石山树下,江星遥失魂落魄的痛哭,众人皆以为是因着她找不到清安。
没有人知道她在树下发现了什么。此刻江星遥袖中那串红绳,是从前江星遥编好送给清安的,平日里,清安一直将它戴在手上,那日她在青石山的树下,发现了它。
半晌,江星遥才缓缓开口,“是啊,有他在,我总能得一个公平。只是他如今不在也无妨,活着就好...”夜风吞掉未尽之语。
灵乡还想说什么,江星遥抬头,看着天边一轮清月道,“灵乡,你知道最锋利的刀藏在哪儿?”江星遥忽然捻灭廊下将熄的灯捻,一星火屑溅进黑暗,“——在敌人最想你跪着的时候,挺直脊梁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