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毕竟是我们徐家人,你利用她,恐怕会伤及自身啊。”祖母摇头,有些忌讳。
我摆手轻呼,“进来吧。”
门外等候多时的婆子带进来一个女使,是祖母身边养起来的姑娘,祖母很信重她。“我说今天怎么没见着青鸾,原来是被你这丫头拉去做事了。”
祖母还在笑,可青鸾却径直跪下,神情肃穆得让祖母拧眉。
青鸾行过叩拜礼,我便站到她身边,“青鸾是祖母信重的人,她是否会说谎,我想祖母心中自有考量。”随即转身对着青鸾说,“青鸾,将你今日在清逸园所见所闻,都说出来吧。”
找上青鸾,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份,足以让所有人信服,同时也因为青鸾是宫里赏下来,宫里的手段和查探,比内宅不知道要凶险仔细多少。故而,府上能做到不动声色将徐清容和六皇子的事情完整复述下来的,只有青鸾。
要说府上主子的阴私,青鸾又拜了一拜,“今日清逸园中,三姑娘先到,屏退左右像是在等人,随后六皇子经过,三姑娘摘花时不小心撞到了六殿下身上。”
听到这里,大哥哥已经侧过身去,他自登科中榜以来,一直跟着现在的翰林大学士,最是注重礼法的人。徐清容今日的做派若是让人传了出去,我们徐家的姑娘脸面就要被丢尽了。
青鸾没理会,因为重点根本不在此处,“三姑娘说,可以帮六殿下夺得皇位,已经牵连上几家的贵女,愿意为六殿下效力。只要……六皇子许她皇后之位。”
此话一出,厅上众人惊骇。不是为了徐清容胆大妄为的做法,而是为了她不顾祖宗家业,行事狂悖。
“我徐家世代清白,门第之下居然出了这样胡作非为的女子。”祖母冷笑一声,讽刺道,“也是家门有幸。”
徐清容生在阿爹最讨厌秦小娘的时候,他本就厌恶秦小娘的勾栏做派,是为着家里和阿娘的名声才会去秦小娘的院子。但秦小娘主意大,担心阿爹就来一次便再也不来,当晚竟给阿爹下了药。
两人就这么圆了房,可阿爹却并不欣喜,他知道秦小娘的手段不干净,那日之后再不肯踏足秦小娘的院子。
秦小娘又来阿娘院子里哭,哭阿爹的厌恶,哭自己命苦不得他人欢喜,哭着让阿娘将她放出府去。
她已经是阿爹的妾室,刚圆房便放出府去,只怕我家更是会被外面的人千夫所指。当时阿爹正在官员考评的当口,阿娘当然不允,着人哄着她回去了。
第二日,府上办酒,大哥哥中了会试,请了故旧亲朋来一同庆贺。高门之间这种来往,都是为了门阀的牵连,照顾彼此的脸面和关系。
秦小娘就是在祖母邀众人举杯时闯出来的,她向大学士夫人哭着说,她没办法完成嘱咐的事情,要林夫人放她去了吧。
家里的妾室争宠闹到排面上,徐家可算是第一个,阿爹那时还不是丞相,京中的闲话也不会少了我家的。林夫人当然不会带走秦小娘,她只是铁青着脸,拽走被秦小娘死死拉着的衣角,留下一句,“秦桑,你应该安分守己的。”
扬长而去。
秦小娘害我家丢了人,大庭广众之下将后宅的事情抖出来,闻所未闻。祖母当场气得摔了筷,让人把秦小娘捆了,正要打下板子,秦小娘高喊,自己已经有了身孕。
来不及去查秦小娘什么时候看的大夫,这种事情马虎不得,祖母立时叫来了许太医给她把脉。许太医号完脉,对着祖母摇摇头,见他这副模样,祖母就明白了。
不是秦小娘说谎了,反而是秦小娘说了实话。原本打死她就可以了事,现下只能供着她了。
祖母叹了口气,说了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人放了秦小娘,将消息放出去,起码可以说是为了孩子才没有纠正门风。徐府的门面稍稍有了回转,祖母至此也闭门不出,对外说是信了佛法,从此要潜心修佛,所以不杀生,不理事。
过了九个月,徐清容出生了。
与我差了六岁,却要处处同我相比,我到了年纪该学宫里的礼仪,她扭着胖乎乎的短小身子也要追着我学,嬷嬷不敢打罚她,只能由着她耽误我的进度。
可独独有一处,她怎么也越不过我去,那便是出身,和家里人的疼爱。
徐清容是秦小娘的女儿,只这一条,阿爹便对她生不出怜爱,祖母也不愿与她多说话。阿娘虽日日好声好气地教养她,可她是秦小娘的女儿,幼时阿娘心疼她们母女,允了秦小娘亲自喂养她,秦小娘却给她灌输了许多对阿娘不好的思想。
时间久了,等后来阿爹想把她送进阿娘房里教养时,徐清容已经在心中认定阿娘不会真心为她好了。
为着阿娘的安危,阿爹更不敢将徐清容带进主母房中,如此,徐清容更没有机会接受到正统的闺秀教育。我有祖母的嬷嬷家学,她只能外出去京中的女学,我可以和皇子公主一起在太学学习,她只能在家里跟着妈妈们学绣花。
她和秦小娘的院子,被遗忘在那个角落,下人们不会逾矩,因为他们是徐家的下人,但也对她们生不出什么尊敬之心。
秦小娘将阿娘视为仇敌,徐清容便将我视为仇敌,我和太子定亲,她便也想攀上权贵改变命运。如今太子亡故,给了她可以翻身的机会,她又怎么会放过可以接触到六皇子示好的任何机会。
只可惜,六皇子的辉煌终究是昙花一现,她的皇后梦也终将是镜花水月。
徐清容若是小打小闹,祖母和阿爹都还能接受,可以在内宅解决的事情,当家人是决计不会捅出去交给别人处置的。更何况祖母是长公主,哦,现在已经是大长公主了,她最是注重名声脸面,家族荣誉对她来说,是最不能放弃的东西。
所以,徐清容这一番话,已经把徐家放在了风口浪尖上,她身为徐家三姑娘,对外的一切作为都代表了徐家的意志。她向六皇子示好,便是徐家向六皇子示好,她向其他贵女表达支持六皇子,便是徐家表示支持六皇子。
我和阿爹这些天的谋划,很可能因为她的多话,功亏一篑。
但却也并不是没有转圜。
祠堂建在徐府东南角,紫气东来的福地,徐家家学渊源,祠堂也比京中其他高门更大更宏伟些。有人罚跪,祠堂此时大门大开,入了夜,穿堂风路过无数牌匾,打在堂下摇曳的灯火上。
我抬脚进了门,挥挥手,玉枝便给看守的婆子们塞了一把金瓜子,让她们去抱厦吃茶。
徐清容听见玉枝的声音,回过头来看我,她自诩名门贵女,跪得笔直,脊背从不肯弯曲一分。学福礼时,因着这个,她被嬷嬷罚过许多回。后来实在纠正不过来,反正无伤大雅,嬷嬷便随她去了。
现下,她也是跪得笔直,直挺挺地转过头来看我,明暗交替的烛火下,犹如鬼魅。
“徐清和,你来看我笑话。”
“是啊。我来看你笑话。”
没想到我会如此直白,徐清容脸上的嘲讽散了一瞬,嘴角僵住,被我话里的坦然狠狠噎住。
“你罚我又如何,你的皇后梦已经碎了,未来的皇后,只会是我。”她扯着我的衣袖,将我扯得踉跄,玉枝要上前来扶我,被我抬手拦下。
我和她一线之隔,鼻尖堪堪离她的不过分厘,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急促。徐清容的眼睛很亮,平白烧起一把火,窜起的火舌里,映照着她梦里的封后大典。
“你真的以为,明景叡会让你做皇后吗?”
我冷不防地打断她的幻想,徐清容看着我的眼里烧起一团怒火,“当然!他答应我了!”
“答应你?”我冷笑,“一个杀兄谋逆的人,你跟他谈答应?他今天可以答应你,明天也可以答应别人。只要皇帝是他,皇后是谁,重要吗?”
我知道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不然也不会陡然沉默,垂首喃喃。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答应我了。”徐清容喃喃自语,猛然抬手将我推到,眼里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也是信了。
但我并不指望她幡然醒悟,徐清容这辈子最学不会的,就是低头。
玉枝扶我起身,拍了拍我衣衫上的灰尘,裙裾轻动,徐清容的眼睛渐渐红了。我俯身勾住她的下巴,在她茫然的眼神里,朱唇轻启,“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会痛心疾首地劝你早日回头,不要和明景叡这样的野兽搅和到一起,然后许你一个上好的夫婿,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反手甩开她的脸,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祠堂,“想当皇后,你也配?不过是一介小小庶女,想和我争,太不自量力了。告诉你吧,他早就许了我皇后之位,早在今日之前,早在你见他之前。”
抬手,我又甩了徐清容一个巴掌,嘲讽她的无能,“你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困在祠堂里,让你翻不了身,可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一辈子都只能被我踩在脚下。”
徐清容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抖,她抬眼看我,一双本该盈满秋水的眸里,此刻空余愤恨和不甘。
我走了,让婆子把她放出祠堂,在自己的院子里禁足。玉枝跟在我身边,扶着我慢慢往回走,她垂着头,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我发笑,“想问什么就问吧。”
玉枝蹙着眉,“姑娘,我不太明白,你不想让三姑娘和六皇子交好,是因为我们需要接近六皇子,那把她关起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激怒她呢?”
我拍了拍玉枝的手,“明景叡聪明,他今日答应了交易,但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我。徐清容是个障眼法,是明景叡放在眼里引我露出破绽的障眼法,我若不是真心实意想帮他,就不会和徐清容争,当不当皇后无所谓,换个人探听消息也无妨。”
玉枝恍然大悟,激动地接上自己的想法,“但如果姑娘和三小姐作对,就证明你是真的只想做皇后,他就会相信这个交易是真的。”
“这个交易当然是真的。”夜色深了,风也冷了些,我挽着玉枝的手,企图从她的掌心获得一丝暖意,“我会送他登上皇位,让他享受万众瞩目百官来朝。”
“但,也会是我,亲手将他拉下来,让他感受阿睿死前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