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点也不走心的态度,墨宁着急追问:“到底答不答应?”
谢云朝将刀收鞘,长腿交叠姿态懒散,双手枕于脑后。
“你不是说要和其他人商议才能将赤金石给我么?怎么又能自己决定了?”
没功夫和他扯皮,墨宁坐直身子眼神诚恳:“谢云朝,算我求你了。”
渊水城的怪事肯定是有妖魔作祟,可是他当年学艺不精,对于术法只会点皮毛,就算有妖怪站在面前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城中其他人也几乎没有会术法的,墨家唯一真正称得上修士的人还要追溯到两百年前,是墨宁爷爷的曾爷爷——墨虚舟,那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是他一手将荒芜破败的渊水城变成如今水草丰美、烟雨朦胧不输东灵洲的宝地,也是他亲自钻研出后人无需费力便可自行运转的护城大阵。
可惜天妒英才,又或许是操劳生疾,墨虚舟不到三十便因病去世,后来渊水城便再也没有过这样不世出的天才。
有人说,是墨虚舟一人耗尽了墨家几代人的天资,于是往后的墨家人尽是些庸才。
墨宁的父亲不愿辱没先辈英名,便将他送往云澜宗求学问道,可惜无论如何努力,墨宁还是只能做一个庸才。
在父亲去世后,墨宁自觉不是修行的料,便痛快答应族中离开云澜宗回渊水城继任城主了,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出了这种事。
“这件事来得蹊跷,我觉得该是有妖魔作祟,你修为高强,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谢云朝闭着眼休憩,听完后点点头,“可以。”
墨宁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见他补了一句。
“但你得立字据。”
墨宁:“喂,你这是不信任我?”
“你别误会,”谢云朝睁开眼,扯开嘴角朝他露出一排白牙,“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
“一句话,立不立字据?”
“......立立立!”
谢云朝眉眼得意,端起茶杯示意,“那就合作愉快。”
茶水的温度透过莹润的瓷壁传到指尖,不凉不热刚刚好,可入口的刹那他却脸色突变,茶杯在他手中骤然碎裂。
墨宁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住,不明白谢云朝又发什么疯,只得缩成一团避免自己被误伤。
谢云朝视线扫向窗外,脸色阴沉。
肯定是她搞的鬼,还以为她真如看起来那么无害,结果却敢在背后耍心眼。
指名道姓的怒骂在唇间滚了几滚,始终没有骂出口。
不是他突然大发慈悲,而是突然想起自己都不知道那小姑娘叫什么。
怒气无处发泄,谢云朝神情难看至极,整个房间都陷入寒冰低压中。
*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屋外天光迅速暗下,白日热闹的街市不一会儿便人影寥寥。
阿沅捧着干了的衣裳从外头回来,上午还食客不绝的客栈已经没几个人,小二们正擦着桌椅准备打烊。
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蹑手蹑脚到了二楼。
木门近在咫尺,阿沅却迟迟没有打开。
她看着手中的衣服目露忐忑,衣服被阳光晒过,带着温暖的气息,但只要凑近便会捕捉到隐藏在皂角味之下的另一丝怪味。
一路上阿沅不知在心中默默祈祷了多少次,不停请求各路神仙保佑谢云朝鼻子没那么灵,不然要是让他闻出衣服被鸭子玷污过,她都不敢想象那种场景有多可怕。
其实也不能怪她,当时追着飘走的衣服去时,她也没想过下游有那么大一群鸭子在游水。
见到有不明物体顺流而下,白白胖胖的鸭子们齐心协力把衣服叼上了岸,在上面又踩又跳,还......方便了......
阿沅摇摇头,努力把关于鸭子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
什么鸭子?没见过,不知道。
“嗯,就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做好准备却不见人影,屋子里唯有灯火如豆,幽幽照亮四周。
屋内已经不复之前的狼藉,应该有小二上来打扫过。
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酥香萦绕,阿沅不自觉靠近,手肘支在桌上,捧着脸颊咽口水,但她只敢闻闻,碰是没胆子碰的。
今天一整天,除了早上那个饼她就再没有其他东西入肚,而且那饼最后还全吐了,现下肚子饿得有些疼。
色泽金黄的糕点团团叠在一起,面上还点撒着芝麻。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是个土包子,好东西见过不少,可从来没机会接触,长这么大,连块千层酥都没吃过。
越看,阿沅越入了魔般,觉得它们个个长了嘴不停吐着甜言蜜语,使劲浑身解数引诱自己去吃它。
“没出息!”
使劲拍拍脸,微微的疼痛让脑子清醒了些。
放完衣服赶紧开溜才对,反正衣服她洗完晾好了,是他自己人不在的,后面要是发现衣服有什么不对也不关她的事。
杏眸扫视一圈,昏黄的灯光照得她脸颊愈发柔和,整个人已经不像白日那样狼狈,糊了血与尘的脸已经洗干净,只剩下短时间内消不去的伤痕。
散乱的头发绾成一支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脑后,秀丽如芙蕖,连面上的伤疤也不那么令人生厌,只是偷偷摸摸的模样像只准备干坏事的小老鼠。
谢云朝支着下颌坐在内室盯了她许久,身旁没点灯,整个人隐没在幽深的阴影中,似笑非笑地勾起唇。
小老鼠终于决定好要把衣服放在哪,随后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要去哪?”
谢云朝突然出声,吓了女孩一跳。
阿沅抱紧怀里的包袱,惊恐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双圆眼睁了又睁,总算把几乎溶于黑暗的人影认了出来。
“原,原来谢公子在啊。”她笑得尴尬,双腿颤颤只想逃离。
“不然我还能去哪?”谢云朝缓步走到炕桌旁,骨节分明的指挑起洗好的衣服检查了下,眉头倏然皱起。
见状,阿沅心提到嗓子眼,喉咙有些干哑。
过了会儿,他眉头舒展,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洗得还挺干净。”
长舒一口气。
阿沅:“那就好,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孤男寡女地待在一起,恐怕会折辱公子的名声,再见!”
“站住。”声音隐隐含着威压,谢云朝不悦地看着她的背影,“我说过允许你走了吗?”
阿沅认命地闭了闭眼,转过身来,眼睛盯着鞋尖闷生闷气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谢云朝不紧不慢穿衣服,系腰带,绑护腕,最后以指作梳将长发束成马尾,全程没说一个字。
窸窣动静落在阿沅耳中像软刀子,不致命,却磨人。
短短几息,她在脑海中将谢云朝发现不对后,把她大卸八块的场景预演了一遍又一遍,成功把自己吓住。
指尖勾起最后一缕发丝束好后,谢云朝眼角余光瞥见少女肩膀的颤动,第一次反思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起码也得等他付诸行动后再这副表现吧,否则既没有参与感,也没有成就感。
“跟我来。”
说完提刀自顾自推门出去。
在他走后,阿沅扶着桌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庆幸他果然鼻子不好没闻出来。
“磨蹭什么呢?”
见人没跟上,谢云朝又退回来,狭长的眼不满地盯着她。
阿沅立马站直,狗腿地上前附和,“来了来了。”
夜色微凉,街上已经不见半个影子,连附近的住房也没见到有灯点亮,只有潺潺流水声划过耳畔。
银月高悬,清冷的月辉给整个渊水城覆上一层朦胧的薄纱,屋顶瓦片洒满星星点点的碎光,如粼粼水面的轻漾。
阿沅跟在谢云朝背后,每走一步便张望一下,街道虽空旷,但毕竟最近城中怪事频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遭了殃。
要不是谢云朝非要她跟着,她早就找个窝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绝不在晚上踏出一步。
一路上寂静无人,行走间的哒哒声回荡在漆黑的街道。
阿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着走着忽然脑袋撞到了一堵硬墙。
鼓起脸抬眼看去,哪里是墙,分明是谢云朝的后背,于是哼声咽下,揉了揉撞疼的额头乖乖离远两步。
谢云朝眼尾斜睨,罕见地没找她麻烦。
他与墨宁约好亥时三刻在这见面,可如今却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搭在腰间横刀的手不耐烦地抵住刀柄,上推又落下,循环往复。
刀身与刀鞘的摩擦声被幽寂的夜无限放大,如地狱恶鬼拖着的链条与地面相撞,叮当作响地要套走下一个替死鬼。
阿沅默默又离他远了几步,蹲在墙角,消瘦的脊背贴墙而靠,背后终于不再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安心了几分。
心绪一放松,肚中的饥饿感便重新浮现。
她已经饿得嘴里冒酸水了,可包袱里连点饼渣都不剩,只能勒紧裤腰带硬挨过去。
两个人在黑夜中等了好一会儿,月亮升至正空又落下,街道另一侧终于响起脚步声。
手中刀柄彻底入鞘,谢云朝凝眸望去,墨宁那个废物正气喘吁吁带着一帮人跑过来。
“实在对不住啊。”
墨宁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息,身上的宽袍大袖换成了便服,他招招手,背后披甲执锐的侍卫们立即上前。
“长老们都不同意我再半夜冒险去查,之前几次城主府已经折损了不少人,现在我手里能调动的人手只有这么多了。”
银甲泛寒,乌泱泱的人群瞬间挤满了小半条街,阿沅被迫挪到墙角,入眼全是冷冰冰的甲胄,凌冽的兵戈之气迎面扑来,锐利迫人。
视线被挡住看不见前方,谢云朝半阴不阳的声音隔着人墙传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叫你带人来?”
“哈?”
墨宁抬头,从城主府出发匆匆跑了一路,常年不怎么动弹的他累得跟狗一样,乍然听见谢云朝的指责,火冒三丈。
“你还真是不识抬举,我好心好意给你找来帮手,你就这个态度?”
谢云朝不怒反笑,他走到街道另一头,抱刀斜倚着墙立,神情无谓。
“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求你。事情办砸了大不了我走就是,赤金石没拿到,师父顶多训我一顿,可妖魔没捉着——”
他掀起眼帘,眼神嘲弄,“你这个城主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