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实际上来得很快。我只来得及换身衣服,细细地处理好我的伤口(未免又疼痛一番),五点的闹钟就急促地响起了。我打开房门,走到了与红儿约定好会面的大门口。
红儿已经等着我了,今天的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行装。虽是日暮时分,但防晒衣还是披在身上。太阳努力地放着光,挣扎着,喷吐着它在今天以本尊姿态所能带来的最后的光辉;但比起红儿,它似乎什么也不是:只是把红儿淡金色的镜架耀成几根细细的金丝罢了,或许还有红儿那灵动的眼眸中反射出的精光存在。很少与少女面对面的我瞬间呆住了。
“挺准时的嘛。”红儿看了一眼表,嫣然一笑,瞬间成功地把我从神游中惊醒过来。
“嗯……”突然的接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
“也没有啦。”似乎是习惯,红儿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轻轻地摇了摇头。
走在去往村口的大陆上,我略微落后半步,毕竟我并不认得去往饭店的路。我们一路往东,那逐渐瑰丽的金色光辉自然地给红儿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霓裳。看着随脚步而微晃金色身影,看着被用金笔勾画出的曼妙的娇躯,我不禁有些痴了,以为自己进了天宫,抑或是广寒。
“想什么呢?”
又是一记突如其来的问话,我骤然一惊,大脑迅速冷静了下来。
“没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不露出我的惊慌失措,“在思考小说里人物如何引出的问题。”
“嗯?是吗?”红儿狡黠一笑,“看你好像挺出神的呢。”
的确,我本来是落后红儿半步的,现在已经落后了两步左右的距离了。
“因为问题并不小啊,”我顺势继续胡诌,“人物如何引出将会影响读者对人物的第一印象,对该人物形象的塑造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而且,这种引出还要根据实际情形和整体情节布局来定,很头疼的好吧。”
“真搞不懂你们作家,”红儿无奈地说,“我还以为你是被刚才的那个路过的漂亮小姐姐把魂勾走了呢。”
我回头一望,确实有个女子的身影在晃。但与红儿比起来,她又算什么呢?
“你看,我就说吧,”红儿没好气地道,“你们男生都这样,不是色鬼,胜过色鬼。”
“那不至于,”一听这话,我急忙为自己正名,“我还是相当正经的好不好。”
“相对的吧?”红儿一语道破,灵动的大眼睛毫不遮掩地闪着狐疑的光。
我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努力放松我的神情,心里却是暗暗苦笑:这家伙猜的能力还真不小,说准了啊……
红儿还是狐疑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看出我的破绽。我努力装出一脸困惑的样子,不让自己露馅;连呼吸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屏住了。终于,红儿像是厌倦了一般,摆了摆手:“算了,姑且信你一回。”但她眼中仍然带着的狡黠却让我不敢赌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了。
我让眼睛看向地面,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努力不去看红儿,试图控制自己不被红儿影响到。但随着红儿那少女独有的体香被晚风毫不留情地灌入我的鼻腔,我脑海中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分钟前那日光赐予她的光之女神的样子……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是个作家,我要冷静地对待一切,我要冷静,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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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村头饭店并不远——主要是海岩村自己就不大——我这才没有进一步难堪。
四一一房并不像我以为的在四楼——整个饭店也就两层楼。它是在一楼。四一一这个数字,指的是:四号包厢,一楼一号厨房供应。我笑了笑:挺独特的命名方式啊。
马乐早早地在那里等着我们了,也并没有其他人在场。三个人坐着六七个人用的桌子,显得怪怪的。
等宾主坐定,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怪尴尬的境地:整个空气凝固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事后我了解了一下,原来红儿和我都认为我们是客,应该由主人先开口;而马乐则以为应该是客人先开口。总之,我们只是略微寒暄过后,便再也没说话。
打破尴尬的并不是我们三人中的任意一个,而是上菜员:
“马先生,可以上热菜了吗?”
“啊……啊,可以了。”马乐答道,“荤菜尽快上。”
上菜员答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
“小饭馆没啥好菜,还请见谅。”马乐转向了我们。
“看你点的,也不像没啥好菜的样子啊。”我淡淡地说,随手指着桌上的冷盘,“这摆盘的讲究程度,跟一些城里的酒店也大差不差了。”
马乐还没说什么,就被红儿的惊呼打断了。
红儿坐在下手,也就是距离上菜最近的地方。只是瞥了一眼菜单,我就看出,这把她惊了一惊。
“萝卜带鱼、松子大黄鱼、三鲜拼盘……你这菜谱是在哪家海鲜酒楼抄的吗?这叫没什么好菜?”
“是没有啊,”马乐终于接话了,“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菜,也不是什么秘制的风味独到的佳肴,你们都是Z城人,不会对这些菜感到什么惊异的,哪来的好菜?”
“你这标准还挺高啊,”我忍不住咂舌道,“这种殊遇我也真是第一次撞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不过,如果接下来动不动就动出这些大菜,我想我是得拒绝了。”
马乐不听则已,一听反倒有些怨怼:“我酒吧的收益也好不到每天能请客吃这些玩意儿。当然,下次如果是你们结账,我想我也不会介意来瓜分一点……”
良久的沉默过后,红儿与我几乎同时爆了粗口:
“奸商!”
“好好好,”奸完之后的马乐又是一副单纯与天真的表情,“下次不这样了。不过这次已经点着了,那就先吃着吧。否则,我还真替那些鱼可怜哦。”
“既然可怜那些鱼,”红儿几乎是不带任何修饰地嘟哝道,声音却刚好让我们听清,“那还要吃掉它们。你还真是个狠心的奸商。”
“不……不是……”看着马乐吃了苍蝇似的难受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谈话间,菜已经上来了。
最先上的是三鲜拼盘。三鲜拼盘有很多种,这里的三鲜拼盘是真的“三鲜”:嫩黄瓜,酱牛肉、风鳗。这道菜的摆盘也是相当讲究:中心是一朵淡紫色的花,周遭按盘子的纹路分成三块。这黄瓜水灵灵的,碧玉般的色彩几乎是通透的,被刻意堆成了堡垒的形状;再配上黑色的酱汁,就自然使城堡多出了几分威严。再看酱牛肉,切得如拉面馆一样薄,却极为均匀,那浓郁的酱香冲入我的鼻腔,早就在勾引我动筷子了。风鳗也有它独到的好处,银灰色的皮在灯下闪着淡淡的银光,一股跟海近似的咸咸的味儿同盐腌形成的气息交融,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交融感:既可以分辨出各自的味道,那融合的味道也相当不错。黄瓜轻灵的香气,酱牛肉浓浓的酱香,风鳗独特的咸香,交织成一幅难以言说的气息的图卷,却如同一件极为精美的工艺品,正阻止我下箸。明明在勾引我,却又在阻止我。美食的诱惑果真令我难以评价。直到红儿和马乐都落下筷子,已然破坏了这绝美的图画,我才慌忙跟上。
黄瓜看着水灵,嚼着更香,带着植物那淡淡的甜。一口下去,清清爽爽的感觉如炸弹一样爆炸开来。从口腔到鼻腔,都是那清凉的温度,似乎夏天都没有这般热了。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本来还带着燥热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到了最佳状态。这时回过来的,是一股脆脆的感觉,和那隐隐的酱香。酱香并没有破坏本来的清爽,而是将其加剧了;也许这就是对比的力量。
酱牛肉的味道也不错,韧劲的牛肉配上强势的酱,迅速带来了一种爆炸性的力量感。牛肉很精,这厚度用牙齿轻轻一碰就透,又保留着牛筋的那种嚼劲,味道相当不错。酱料与刚才黄瓜上的不同,更加厚实,也更加浓郁,更趋于咸鲜的感觉,一入口就是一股气息的洪流直通鼻腔;若我的鼻子是因为感冒流涕而塞着的,我想此时应该像《雪国》里头那寒风,一下就畅通了。牛肉很香,却不是酱料的功劳,应该是煮肉时候用的香料,诸如肉桂、料酒之类的功劳。因为这些感觉是从牛肉里面透出来的,而不是依托着外面的酱。
风鳗在我的评判中不应该是会差的,只是我对腌制食品的反感令我错失良机。虽然我觉得,自己的海鲜过敏体质在这里应该起不了什么太大作用——它不会阻止我去品尝一盘风鳗一小口——但稍有犹豫的功夫,那盘风鳗就成了别人的嘴里食。
门又开了,上来了今天的第二盘菜:松子大黄鱼。虽然大黄鱼并不是野生的,但养殖货同样不赖。这条鱼的肉质极其鲜嫩,我感觉比野生的只差了那么一股“野”的劲儿。养殖鱼能做到这一点,也是相当不错的了。配上恰到好处的番茄汁,一口下去便是酸酸的甜甜的感觉,口中似乎爆开了一个古龙香水瓶,都是香的了。若是再多咀嚼一番,很容易就品尝出松子的那种甜香。简单点来说,一口下去,回味无穷。
接下来的菜的顺序我不能尽数记忆了,只记得几盘仍旧不赖的菜而已。
萝卜带鱼的味道就很不错。鲜嫩多汁的萝卜,松软可口的带鱼肉,无不张扬着大地与大海相辅相成带来的强大力量。这种互补又互相对立的结合,何不是自然界阴阳互补混沌统一的展现呢!
我发觉我一直在时不时地观察红儿,心下不由得陡然一惊。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神秘地掌握过。哪怕是在跆拳道比赛的时候,我也总可以找到对手出招的蛛丝马迹,掌握其规律,那样虽说不能做到百分百防御,但还是可以做到抵挡一系列攻击并展开反击的。这股力量则不然,它非常奇特,干扰的也不是单纯的我的□□,而是我的理智。这也许就是人的原始本性的激发,抑或是我自身的扭曲?我惴惴不安。看着红儿吃的挺香,看着红儿明媚开朗的笑,我似乎舒心了似的;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我陡然觉得:红儿好美。有一接没一接地接着那似有似无的话茬,有一筷没一筷地拨弄着那些饭菜送到我的嘴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汤,我觉得相当奇异:一边是开心的,一边是恐惧着自身的力量,这到底是开心还是恐惧呢?蓦然地,我的脑中似乎被一根细细的银色的针贯穿了,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我反倒平添了一些紧张:
我是喜欢上她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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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马乐表示自己今天还得接着开店,怕有人会去买酒,就在饭店门前与我们分开了。不知怎的,我似乎很是期待这种状况——与红儿独处——又有些害怕这种状况。与红儿同行,老天,谁知道我会出什么状况,还能不能保持我的反应速度呢?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没什么云彩,这显得夜空异常的纯洁。星星点点的光缀在天幕上,也点在海岩村村民们的家里。作为一个小渔村,海岩村自然不会有城里的那种灯火通明,但也还是相当的温暖,相当的和谐的。它带着的是一股淡淡的烟火味,不是很浓,却真实存在。若是早个几年,我应该会向往这人世与山水交界的感觉;但现在,我更喜欢放荡在山水与天地之间,唯恐被那红尘沾染。不过在这么一个夜晚,徜徉在这、这么一个温馨的小村之中,也是一个不错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到了夜间,红儿并没有像傍晚一样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而是走在了我的身边,落后了半步左右的样子。虽然距离不近,但少女的幽香却刚好被海风挟来;我不禁有些醉了。不过,口头上,我肯定归罪于刚才喝的马乐带来的小酒。
“梓,你说,马乐今天为什么会请我们吃饭?”
红儿的突然发问令我多少有些迟疑,加上刚才还处于迷醉的状态,我没法很快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过后见我没有回答,红儿补充道:
“这也不算是商务型的会面吧;我们跟马乐相识不算久吧,还不能算是很近的朋友,却请了我们这么大的一顿饭……”
“是啊,”我终于接上了自己正常的思路,虽然还有些紊乱,但还是觉得不能再拖延了,“我感觉马乐今天好像是单纯请我们吃个饭似的,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别的用心。最大的可能就是,看我们是新来的,年龄相仿,想尽一下地主之谊吧,或者说,他认为我们是可以结识的朋友。这样的解释虽然合理,但有一点是说不通的:他正常应该是在店里吃饭的,毕竟生意总是在吃饭时间前后;那他为什么会特地抛下生意来找我们吃饭,吃完饭接着去做生意呢?其实大可以今天不做了的呀?”
“我觉得你的解释应该差不多了,”红儿说道,“可能带点江湖义气的感觉吧,再加上他估计有点图利的心理。嗯,就这样吧,别的怕也解释不了了。”
“嗯,我看他的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吧,竟然已经被生活打磨成了这样。要不,我们下次回请他吧?”我若有所思道。
“听你的这么一番推理,我都开始怀疑了,”红儿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银铃般的笑意,很清澈,“梓,你真的是个小说家?怎么感觉你是侦探出身的啊?”红儿看着我,当目光对上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的俏脸有些泛红。她刚刚可没喝酒啊!
“中国的侦探是很难填饱自己肚子的,”我摆了摆手,“而且我主攻玄幻,研究过古典诗词文章,根本不算是什么悬疑小说家。只是我小时候曾经疯狂地迷恋过一阵子的推理小说,因此多少流了些三脚猫的底子。我的推理更多根据都是站不住的,飘在空中的,你没发现吗?”
“没有啊,光顾着听了嘛。”红儿笑着答道,脸上好看的红晕已经褪去了,粉白的面庞显得相当娇俏可人。
“好了,该回去了吧,已经挺晚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