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午两三点,城郊的天空一片灰蒙阴沉,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坑洼的路沿边,锃亮的车漆倒映出旁边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岑雪下了车,跟着手机导航走进七拐八弯的巷道,听到“已到达目的地附近,本次导航结束”的提示音后,他摘下墨镜,认真观察起面前的建筑。

    从外面看,这像是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普通老院子,墙面泛黄墙皮脱落,只有一扇大门算得上崭新,门边的牌子上是“平安福利院”五个大字,还有一块乡镇级单位的招牌。

    这个地址是岑雪从酒吧经理那里拿到的。在接连几天联系不上纪枨后,他担忧地跑去酒吧询问,才知道纪枨早在几天前请了个长假。

    一开始,经理并不愿意透露员工的隐私,岑雪软磨硬泡了许久,在反复强调自己是出于担心才出此下策后,才拿到这个地址。

    得知纪枨的住址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如今站在门口,心里更是忐忑。

    “姐姐,你是来找谁的?”

    稚嫩的童音拉回岑雪的思绪,福利院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门后有两个小脑袋叠在一起,正往外张望,好奇地打量着门口的岑雪。

    “是哥哥。”岑雪蹲下来与他们视线持平,微笑道:“我来找纪枨,你们认识纪枨吗?”

    闻言,俩小孩儿小鸡啄米般点头,其中一个当即转身,向院里大喊“枨枨哥”,恨不得立刻把人叫来。

    岑雪忙叫住了他,他暂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纪枨,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不请自来。

    俩小孩却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开了:“你是枨枨哥的女朋友?”

    “你笨啊,他也是哥哥!”

    “你才笨,那就是男朋友!”

    听着孩子们的争论,岑雪一边在心里默念童言无忌,一边手足无措地想要阻止他们再说下去。

    “岑雪?”熟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岑雪抬头,看到这几天来他日思夜想的一张脸——纪枨站在门后,卫衣羽绒服的学生打扮,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双眼中满是错愕。

    孩子们看到纪枨,立刻凑到他身边:

    “这个哥哥是来找你的。”

    “枨枨哥,小杰说他是你男朋友!”

    “我可没说!”

    岑雪还没来得及尴尬,纪枨的目光从他吹得通红的脸颊上扫过,眉心微不可见蹙起,拉着他的手将他带进门:“先进来吧。”

    里面有几栋三四层高的小楼,楼前空地摆着儿童游乐设施,上面的彩漆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褪色脱落。

    见到哥哥拉着一个长发白肤的“姐姐”走在院里,孩子们都好奇地出来围观。

    出于羞耻,岑雪把脸埋在围巾里,纪枨倒是坦荡得很,他拉着岑雪走进其中一栋看似宿舍楼的建筑,走进三楼的一间小屋子。

    房间很小,一半摞着高高的纸箱,另外一半被一张单人床、一套书桌椅和衣柜占得满满当当,房间有些逼仄,却收拾得足够整洁。

    岑雪被领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纪枨二话不说先倒了杯热水,塞进他手里。

    岑雪并不渴,还是懵懵的接过那杯热水。

    他低着头,纪枨便半蹲在他身前。他看着岑雪,指腹抚过他的眼眶,抹去几分不知是泪水还是寒风催生的湿润,岑雪下意识眨眨眼,睫毛落在对方的手指上,纪枨才将手收回。

    “我不是故意想来打扰你的…”不等他询问,岑雪先开口了,他盯着手心的杯子,小声解释:“地址是我向酒吧经理要的,你不要怪他,我只是联系不上你,想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纪枨看着好端端的,他很开心,但这或许也代表着,对方就是故意不想理睬他。想着想着,泪水又漫上眼眶,他使劲眨了眨眼,想要把泪意憋回去。

    水珠啪嗒啪嗒掉进杯子里,沉默中,他听见纪枨叹了口气,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几天院长有事外出,所以需要我回来看顾。”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另一只手擦去了岑雪脸颊上的泪。

    委屈,伤心都是应该的,可是岑雪心里还有一股更为强烈的情感,远胜那些落泪的冲动,随着对方的话语和温柔抚慰不断发酵——

    他伸出双臂抱住纪枨的脑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对方似是没反应过来,一时间竟没有挣扎,几秒过后才理智复苏般,尝试着想推开岑雪。

    “纪枨,你先别动,听我说。”岑雪此刻脸上一片通红,也不想让纪枨看到他的模样,只能把脸颊贴在他头顶。

    他开始胡言乱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很努力很优秀,认真对待生活,比我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聪明上进,也很会照顾人,这些都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所以,所以…”

    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妄自菲薄,也不要把我的付出当做施舍。

    岑雪是生平第一次做这样蹩脚的告白,他紧紧抱着纪枨,将对方纳进自己的怀抱,他没有用几分力,实际上手臂还在轻轻颤抖,可这样可以轻易挣脱的禁锢,纪枨却没有挣开。

    “啊!枨枨哥和女朋友在做羞羞的事!”

    岑雪骤然回神,门后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一群小朋友,他条件反射地松开双臂,向后拉开距离,又把脸埋进围巾,这次是恨不得将整张脸都躲了进去。

    纪枨却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深呼吸一下,对着门口沉声道:“你们作业写完了?”

    孩子们立刻叫着枨枨哥发火了,一下子跑了个没影儿。

    生气了?岑雪探出一双眼,仔细端详纪枨的侧脸,好像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孩子们的喧哗散去,他的肚子却在这时出了岔子,出门匆忙加上紧张到没有胃口,导致他一整天都没有吃下什么东西。

    “没吃午饭?”纪枨问。

    岑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没有人再提起刚才的插曲。

    食堂早已停止放饭,纪枨用绿叶菜和鸡蛋给岑雪做了简单的炒饭。

    “只有这个了。”纪枨把盘子放到他跟前。

    “这个就很可以了。”岑雪用勺子舀起一口喂进嘴里,细嚼慢咽后,认真评价道:“好吃。”

    好吃是好吃,但是好像有点太多了,岑雪看着眼前满满一大盆炒饭犯了愁,他肯定吃不完,但是又不想浪费纪枨的心意…

    食堂里,有几个孩子们正假装在一旁玩闹,小脑袋却频频向这里张望。

    岑雪冲他们招招手:“你们也要来点儿吗?”

    “他们吃过了,不用。”纪枨斩钉截铁道。

    “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岑雪推了推他,“你去给他们拿几个小碗吧。”

    纪枨依言走开,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挤在岑雪身边,却不是来要吃的,而是好奇地问东问西。

    “你是枨枨哥的同学吗?”

    “是朋友哦。”岑雪对上小朋友时总是笑眯眯的。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岑雪卡壳了一下,总不能说他们是酒吧认识的,你们哥哥在做酒保,而自己是他的顾客吧?

    幸好提问的小男孩并没有穷追不舍,岑雪又被其他小问号淹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岑雪。”岑这个字孩子们估计还不熟悉,岑雪便跳过了:“雪人的雪。”

    “小雪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哇!”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岑雪旁边的座位上,这是个大嗓门的孩子,这一声叫出来,身边的其他询问声顷刻间弱了下去。

    岑雪的嘴角抽了抽,刚想纠正,一只大手已经先他一步把男孩拎走。

    纪枨一手拿着几副碗筷,一手提溜着男孩的后领,说:

    “是哥哥。”

    岑雪把炒饭分给他们,孩子们没扒拉两口,显然对这加餐并不感兴趣,又开始七嘴八舌缠起岑雪,在纪枨“好好吃饭”的提醒下,才乖乖闭嘴。

    等纪枨把碗筷带去后厨回来时,岑雪已经和孩子们聊开了。

    他们把岑雪围在中间,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岑雪抱到怀里,手里正拿着一张相片。

    纪枨快步走过去,抽走了那张照片,那是福利院几年前拍的合照。

    “这么小气。”岑雪也不气恼,但佯装不满:“看看怎么了。”

    孩子们顿时叫开:“就是就是,枨枨哥小气鬼。”

    一副要给岑雪讨回公道的模样。

    岑雪看过纪枨高中时的模样,只觉得青春帅气,却不知道为什么纪枨怎样都不肯给他看,不仅如此,还威胁要给孩子们布置数学题,才得以顺利把岑雪从孩子堆里带出来。

    他问:“什么时候回去?”

    “你要赶我走啊。”岑雪不乐意了。

    “不是…”纪枨刚想说回到市区的末班车发车时间是五点,又觉得这担忧太蠢,岑雪来这里肯定有司机接送。

    “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去忙吧,我和娜娜他们去玩儿,不打扰你。”娜娜是刚才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岑雪善解人意地肩负起带孩子的工作,实际上,他觉得这群小孩儿蛮可爱的,自己也挺喜欢和他们相处。

    于是,当纪枨第五次走出房间来看外面的情况时,发现岑雪竟然正撸起袖子,在水池边打转。

    他走过去一看,水盆里躺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偶熊,岑雪双手浸在冷水里,五指已经冻得通红。

    看到纪枨面露疑惑,他解释:“这个不小心掉进泥地里了,我洗一洗。”

    这是娜娜随身带着的布偶熊,听说睡觉都要搂着,宝贝得紧,今天洗了多半是干不了,岑雪想,他的车上好像有几个玩偶,要不拿来给娜娜将就将就?

    纪枨的重点并不在此,他一把捞出岑雪的双手,替他拉好袖子:“不用你洗。”

    转而对贴在岑雪腿边的女孩儿严厉道:“叶欣娜,院长是不是说过,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被叫到大名的小女孩看看岑雪,又看看纪枨,用力地点点头。

    岑雪不服气:“她才这么丁点儿大,连台盆都够不着,干嘛这么严格。”

    话刚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这么说不妥当,这里是福利院,虽然有大人和老师,但不可能照顾到孩子们的方方面面,他认为严格的要求,恰恰也是在此生活的孩子们的日常。

    但是,他看到娜娜的手上生了冻疮,虽然不严重,但发作起来绝对痒得厉害。

    纪枨叹了口气,语气软化:“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

    “这里接的是井水,隔壁有开水房。”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岑雪的双手,用手帕替他擦干水,擦完又像是忘记放开似的,把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拢在手里捂着:“如果非要洗,就去那里。”

    纪枨的手比他大很多,一只手便能将他的双手握住,岑雪只当这是在关心,刚才的小脾气烟消云散,小声嘟囔:“冷水而已,我哪有这么娇气?”

    和娜娜一起洗完布偶,放在寝室的暖气片旁烘着,岑雪坐在椅子上,给这个寝室里的孩子们读故事书,小朋友们坐在板凳上围在他身边,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这里的绘本不多,读完仅有的几本后,他又开始给娜娜编头发,岑雪平时也喜欢鼓捣自己的头发,给小姑娘扎起辫子来得心应手。

    年纪稍大的女孩子立刻跃跃欲试,拿出梳子和发绳要在岑雪身上大展身手,岑雪也随她们玩儿。

    等发现纪枨不知何时候站在了门口,岑雪的头发已经被她们拆了又绑,绑了又拆,最终扎成一根乱蓬蓬的蝎子辫垂在脑后。

    他回头,正对上纪枨的眼神,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要问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谁知纪枨和他对视,竟不自在地移开眼神,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岑雪撇撇嘴,不解:“纪枨哥哥平时对你们也这样板着一张脸?”

    娜娜很满意自己的新辫子,小脑袋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听到岑雪问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枨枨哥今天好像很开心呢。”

    不知不觉已经到晚上七点,时候不早,且今晚还有一场活动要参加,尽管不舍,岑雪还是掐着时间打电话给司机,却得到出人意料的回复:

    “薛少爷刚才问了您的行程,说他会过来接您。”

    以他和薛归帆总是同进同出的关系,司机经常互相调着用,彼此的行程更是没必要瞒着,岑雪没道理质问,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薛归帆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跑到纪枨房间说自己要走,原本只是想知会一声,纪枨却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把他送到巷口。

    夜里弯弯绕绕的巷道实在容易让人迷路,纪枨在他前面半步领着,岑雪跟着他的背影,又一步步踩着纪枨的影子走,白炽灯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洁白却不冰冷的霜。

    站定在巷口,约好来接的人还没到,岑雪想着再和纪枨聊点有的没的,却发现自己头上还扎着个丑辫子。小姑娘不知用了几根皮筋才勉强定住型,岑雪折腾到手酸也没解开。

    “我来吧。”纪枨走到他身后,两三下替他散开,末了,又用手指轻而缓慢地梳开其中的结,动作温柔贴心,可不像他那张冷冰冰的脸。

    岑雪心里欢喜,又想起有一件事要强调,他犹豫片刻,别别扭扭地说:“那这次就原谅你了,但你不能再不理我了。”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重叠,在几秒沉默后,他听见纪枨略带笑意的:“好。”

    “说话算数?”

    纪枨却没有回答,垂目看着他的脸,半晌后冷不丁道:“岑雪,你太容易满足了。”

    他如此冷落,换做别人肯定会有脾气,何况是岑雪这种一看便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岑雪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不责问也不埋怨,期望的却只有他不再逃避,给予回应。

    值得吗。纪枨在心里问,可回忆起那个温柔的怀抱,他又像被困在那片胸膛的温度中,难以启齿。

    “什么?”岑雪不理解。

    他总是搞不懂纪枨的想法,比如此刻少年英俊的眉眼突然间凑近,岑雪闻到纪枨身上浅淡的香气,下意识闭上眼,感觉到在他唇角落下的,羽毛般的触感。

    纪枨给了他一个吻。

    就算做着这样的事,他也是面不改色的,看岑雪愣住,他控制住去捏那对泛红脸颊的冲动:

    “你不是把这个当做补偿?”

    还不够,岑雪反应过来,他当然不满意这样过家家一般的吻,当即环住纪枨的脖子,踮起脚,将自己贴了上去。

    刺目的强光却如潮水倾泻而来,瞬间吞没两人的身影。一只手臂拦在岑雪脸边,替他挡去这道光,与此同时,响亮的两声车喇叭彻底划破刚才的旖旎氛围。

    岑雪被强光刺得眼前发白,只能眯起双眼,在指缝间窥见不远处两道灼目的车灯。

    接他的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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