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里打工的第三天,这天生意火爆,等客人走完后,店里准备的面团正好用完,只剩下差不多一碗分量的干面条在案板上放着。
“给椿下了吧,下完面炒个菜咱俩吃馒头算了。”老板提议道。
椿推脱不过,面条下好后端着碗走出后厨。
“去,把地上的土豆洗了,咱俩炒个土豆丝吃。”老板说。
仟年捡起三个放在蔬菜货架下的裹着泥的土豆,走到水槽处洗了起来。
“我说,”老板小声地说,“仟年?你和椿不是兄妹吧?”
仟年也识相地小声回道:“不是啊。”
“是亲戚?”
“也不是。”
“那是啥?”
“朋友嘛。”仟年把土豆洗好,老板拿起菜刀和刮皮刀走了过来。
老板把刮皮刀递了过去,说:“朋友?没这么简单吧?”
“就是……朋友啊。”
老板用菜刀刮皮要比仟年拿刮皮刀还利落一些,轻笑两声说道:“哼哼,要是朋友能两个人一起来这地方?还住在一起。”
“主要是……没钱。”
“算了吧小子!”老板用胳膊戳了戳仟年,“说实话,你们,做了没?”
仟年脸一下子红起来,眼神游离地支支吾吾说:“做……做什么啊?”
“还跟我装是不是?就是那个啊。”
“都说了是朋友了。”仟年有些生气地说。
“行,行,朋友!”
炒菜的时间里,仟年在一旁等着。
老板想着仟年与椿那稚嫩单纯的样子,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有些惭愧地说:“真是朋友?”
“真是。”
“关系就那么好?两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因为做了约定啊,约好了要一起来的。”
“一起来找椿的妈妈?”
“是啊。”
“怎么会做这种约定?”
“因为……”仟年有些惭愧,眼神也暗淡下来,“我总被人欺负,都是椿保护我的。”
“被一个女孩子保护?”
仟年点了点头。
老板难以察觉地眉头微皱,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手里翻炒也放松了下来。
土豆丝点上白醋和其他调料,再翻炒几下就可出锅。
仟年从柜子里拿出盘子过来,老板接着说道:“要是找不到呢?总不能一直找下去吧?”
“嗯,暂时找不到就先回家,等有机会了再来。”
仟年把菜从后厨端上桌,老板拿了装有几个馒头的塑料袋出来,接着从水柜里拿了两瓶橙汁放在椿与仟年面前。
那橙汁就算是老板对刚才自己的揣测做出的道歉了。
在充实又繁忙的第三天面馆工作结束,这就意味着已经是椿与仟年来木犀市的第四天结束。
尽管家里母亲那边有李叔叔摆平,但时间如此之久,仟年也想是时候该回去了。
虽然在找寻椿的妈妈这一任务上自从到达本草街之后就毫无进展,但时间的确是往前悄然流逝的,而流逝速度之快,连椿都吓了一跳。
“已经第五天了啊……”早晨,椿洗漱完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道。
这样的一天,又在重复中开始,只是椿心想着,这一旅行差不多该结束了。
这一天,来到木犀市的第五天夜晚,面馆生意并不繁忙,椿仍尝试掏出画像询问客人。
这一桌客人,四人全是年轻男人,喝酒到兴奋处,聊天声音吵闹而带着一股自负不可一世感觉。在最外边坐的一位客人染着黄发,身穿黑色马甲白色字母短袖,下身一件破洞牛仔裤,马甲外露出的胳膊纹有黑色图案纹身,一副地痞流氓模样。
椿本来不想和这一桌客人有过多接触,但她怀着一丝侥幸,还是把画像给黄发男人递去。
“这人,我认识啊。”那男人有些微醺,抬头看着椿笑着说道。
接着,他把画像朝桌上一扫,给其他三人看:“都见过吧?”
三人默契地笑着,点着头都说见过。
椿顿感希望,一时对几人的顾虑也打消不见,天真地看着几人笑着说:
“真的认识吗?”
“来,来。”那黄发男人摆了摆手,从后面拉了只椅子过来,示意椿坐下。
椿坐下后,那人把画放在一边,拿了只塑料一次性杯子,接着往里面倒了些白酒,伸手就要拉椿的手。
椿意识到不对,躲闪着把手抽回来,接着站起:“先生,把画像给我吧。”
“你干嘛!”那男人戏谑语气说道,“我都说了我认识了嘛!来,坐下陪哥哥喝点儿就告诉你。”
椿见那人没有归还的意思,于是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画像。
“哎!”椿刚要拿到画像,那人却赶在前面把画像一把抽走。
椿急得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脸颊涨红着,困扰地瞪了一眼男人就起身离开。
刚走两步,那男人却突然伸手过来抓住椿的手腕。
“啊!”
椿吓得叫了一声,那男人才得逞一般“吼吼”笑着向后一仰靠在身边那人身上接着投降一样把双手举起来。
仟年也听到椿那一声惨叫,赶忙从后厨出来。
“椿,怎么了?”
椿本来是忍住了没有哭出来的,一看到仟年,两颗泪珠便不受控制地奔涌出来。
“噢噢!”看到椿哭,后面那黄发男人在内的几人胜利一般嘲笑着。
“你先去后面吧。”仟年对椿说。
椿点了点头。
仟年瞪那群客人一眼时,正好看到放在桌子最里面的画像。
仟年走过去时,几人正聊得热火朝天,嬉笑吵闹声喧嚣又刺耳。
“先生,请把那个画像给我。”仟年冷静地说道。
黄发男人扭头不屑地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先生,请把那个画像给我。”仟年又说一遍。
“滚蛋!”那男人怒吼一声。
“把那个画像……”
还没说完,一声脆响,仟年的左脸半边火辣辣地生疼,紧接着世界就传来蜂鸣声。
趁男人站在面前吐沫横飞地对自己说着什么时,仟年一个闪身,把画像拿过来抱在怀里。
仟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要把画像拿回来,这东西,明明可以再画的。可当他想到刚刚椿在自己面前滑下的泪珠,他便联想到不久之前,在艾菊镇上,椿在自己身边哭得那样伤心。
仟年就是要把画像拿回来。
那男人大骂一句,接着把仟年一脚踹倒。仟年倒在后面空桌子上,一下把折叠桌子压折倒在地上,身体蜷缩着紧紧抱住画。
黄发男人接着过来边骂边踹,突然从后厨传出一声怒吼。
老板那矮胖的身影从后厨的帷幕猛地冲出,接着在黄发男人脸上狠狠打了一拳。
“操你妈!”老板指着黄发男人骂道。
那男人从地上站起捂着脸指着老板骂了一句,接着四人便冲了上来与老板扭打在一起。
仟年与老板从公安大队出来时,手机荧幕已经显示是十一点多了。
椿坐在门口的花坛上,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见到他们两个出来,赶忙跑了过来。
老板的整个头顶都被绷带包着,左眼也被包得严严实实,左臂打了石膏用绷带缠着挂在脖子上,一瘸一拐地在仟年的搀扶下出来。仟年看起来没事,只是左脸有些肿,其他和往常没太大区别。
“哎!同志!”
仟年与老板回过头,看到穿着制服戴着警察帽子的刚才处理他们事务的年轻警察从大队院子里追了出来。
“我送你们回家吧!”
老板推脱着,但还是跟着坐上年轻警察的警车。
在两个孩子住的民宿下面,仟年与椿搀着老板下了车。
与年轻警察告别后,仟年有些疑惑地看着老板。
“叔,怎么你也在这里下车啊?”
“我啊,想自己走回去。”
“你自己行吗?”
老板松开两人的搀扶,示范似的来回踱步走了走。
“看!没事的。”
老板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搓捻着把钱包打开将其顶在自己肚子上接着用两根手指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出来。
“椿,拿着。”
椿摆了摆手,拒绝着说:“这太多了……我们的工钱没这么多的。”
“听话,快点拿着。”
椿答谢后把钱接了过来。
“我在公安里面有关系,”他小声凑过来说,“这次能赔不少钱呢。”
“刚才送咱们的小伙子,要不是因为我,咋会这样热心送咱们回来呢是不是?”他对着椿接着说。
椿看着手中略有厚度的钞票,心里突然想到什么。
“叔叔,那个……能不能,帮我们查一查我妈……”椿话还没说完,仟年就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仟年知道老板在逞强,因为这次斗殴中老板也出手了,而且不仅他没有所谓的“公安关系”,而且甚至会因为这次互殴事件受到拘留惩罚。
老板愣了一下,又看了看仟年,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吧。”
“哦对,那个,明天你们不用去上班了,我要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道别后,两人站在那里目送老板远去。
“回去吧!”走了很远了,老板回头喊道。
第二天凌晨,仟年被手机震动吵醒,他打开手机发现是老板打过来的。
“喂?”
“仟年,我在你们楼下,你下来一趟吧,别让椿下来。”
仟年小心地起来没有吵醒椿,把外套穿上下了楼。
楼下停一辆警车,老板正站在门口等他。
见仟年下楼,老板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小子,拿着。”老板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仟年从老板手里接过一张纸条。
老板松开仟年,一只手搭着仟年的肩膀,得意地看着他。
“谢谢。”仟年说。
“小子,不是经常被人欺负来着?”
他点了点头。
“记住了啊,要是再有人欺负你,就跟我昨天一样——使劲揍他丫的就完了!”老板骄傲地把大拇指指向自己,说道。
“好了,我走了。”
看着老板踉跄地回到警车,仟年的眼眶湿润起来。
“回去再睡会儿吧!”老板打开车门,朝他招了招手。
看着载着老板的警车消失在拐角处,仟年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打开老板给的纸条,纸条上赫然是椿的妈妈家的联系地址。
了不起的男人,他这样想到,之后驻足在那里看着警车消失的拐角感慨许久。
“师傅,去木兰区夏至街。”仟年与椿上了出租车,仟年说道。
“纸条是老板送来的吗?”椿问道。
“是啊,大清早就送来了,送完就回去了。”
“真了不起啊!”
“是啊。”
“要不今天下午去看他?不知道老板现在怎么样。”
“啊……”仟年感到有些意外,“他特意叮嘱了不让去看他的。”
“是吗……那等未来再来的时候去看他好了。”
木兰区距离他们上车的本草街非常远,这里属于城市新区。夏至街在新区稍偏远一点的地方,虽然有些偏远,但四周高楼围耸,街道车水马龙,与本草街简直云泥之别。
“想不到在这里啊。”椿环绕四周,有些感慨。
“在本草街找一辈子也可能找不到我妈妈啊!”她接着说。
他们沿着种有枫树的街道向前走。根据纸条上的信息,他们要去一个叫锦绣花园的小区,这小区就在这附近。
到了小区门口,从旁边专供业主便利进出的小门进去。
仟年本来有些担心在保安亭里的保安会把他们拦住,但那三十来岁模样的保安仅仅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做什么反应。
小区很大,正门进去迎面是座狮像喷泉,喷泉后面大概是小区购房服务大厅的金黄色欧式建筑;喷泉左右两侧分别有路口,路口往里就是居民单元楼。
路边的红叶石楠修整得十分整齐,偶尔一棵银杏树长在空地上,叶子在十月似乎暗淡的阳光下金黄闪耀着。
他们沿着道路一个个检查着楼上单元号,之后终于找到纸条上所写的单元号码楼。
居民楼里没有电梯,他们一进楼,白炽声控灯便亮了起来。
椿非常紧张,以至于怕心脏跳出来似的紧紧捂住胸口。
仟年本来是兴奋着的,但看到椿窘迫地眉头微皱着于是也紧张起来。
仟年走在前面,椿跟在后面,两人上楼的脚步声好像回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当他们反应过来那声音是发出自己脚下时,已经到了纸条所写的楼层了。
楼梯口处,椿只剩下最后一步,却抓住护栏迟迟不肯上来。
仟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自己也紧张得如同马上要见的不是椿的妈妈,而是自己那现在一点就炸的母亲一样。
仟年沉默着走到椿的面前,伸出手来。
椿接住那伸出的手掌,踏出最后一步台阶。
随着门铃声响起之后,过了一会儿,又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暗红的房门被打开,从那门内出现一位穿着家常便服的温柔妇人。
那就是椿日夜思想的妈妈了。
椿的妈妈本来微笑着,但看到椿之后一脸不可思议地呆在那里。
从门后的客厅,传来一个男孩的娇嫩呼喊。
“妈妈,妈妈!”
椿的妈妈,也是男孩的妈妈,终于反应过来,于是上前把椿抱在怀里。
从正门进去是一条走廊,走廊左右两边分别是餐厅和客厅,走廊再往里左右两边都是卧室,走廊尽头的拐角是卫生间和储物室;房子很大,装修又十分精美,客厅的沙发和茶几均是紫檀木雕制的,只有彩电下的电视柜是大理石材质;地板是白色瓷砖,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镜子一般。
“你们先坐,我给你们倒点果汁来。小智,那个姐姐是你亲姐姐哦!快点去叫姐姐。”
椿的妈妈招呼他们在客厅坐下。仟年看着这能从中反射出自己模样的地板有些不忍下脚,小心翼翼地走着。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被叫做小智的五岁左右男孩从沙发拐角探出头来,有些胆怯地看着椿。
椿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她有些悲伤地朝男孩笑了笑,接着对他招了招手。
椿的妈妈端着两杯橙汁过来,放在仟年与椿的面前,接着坐在旁边。
“你们怎么找来的?”
仟年看椿不太想说话,于是自己回答了起来。
仟年把这一趟旅行的大概讲了清楚,接着三人就沉默下来。
“妈妈,我也想喝橙汁。”椿的弟弟打破这局面,对妈妈说道。
“不行哦,果汁太甜了,牙都坏了!”
“不嘛!我就要喝!”
“小智,和姐姐一起喝一杯吧?姐姐反正也喝不完。”椿仍然有些难过,但还是笑着对弟弟说道。
妈妈见状,也只好妥协下来:“那好吧,我去给你拿个小杯子,和姐姐一起喝吧,只能喝一点点哦!”
说完,椿的妈妈站起来去厨房拿杯子。
小智走过来,仿佛接纳了椿一般,毫无征兆地对她张开了嘴。
“看……姐姐……牙是不是坏了?”张着嘴的小智指着嘴说,口水从嘴角溢了出来。
“哎呦!就是坏了,坏了好几颗呢!”椿笑着,从桌上抽出纸巾,把小智嘴角滑出的口水擦拭干净。
妈妈把小智的小杯子拿过来,从椿的玻璃杯里倒了些橙汁进去,小智便两手抓住橙汁喝了起来。
“姐姐,能不能再喝一杯?”男孩很聪明,他知道妈妈不会让自己再喝了,于是询问起姐姐。
椿看了一眼妈妈,妈妈为难地摇了摇头。
“不能再喝了哦!再喝牙就坏光了。”
“好吧。”
小智离开客厅不知道去干嘛的时候,三人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妈妈先开口说道:
“椿,是妈妈对不起你。”
椿沉默着。
“我……这么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希望你能理解……从小没能给你母爱,确实是我的错……但是……”
“妈,不要再说了,我明白的。”椿打断妈妈说。
“我很高兴看到你长这么大了……已经……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也替我谢谢你爸爸,他是个很优秀的父亲。”
椿的妈妈哭了起来,接着母女两人互相拥抱。
只是椿看起来格外的冷静,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今天这一幕一样。
小智从卧室拿了玩具车出来,椿与妈妈这才松开。
椿的妈妈赶忙整理一下面容,好不让小智看出她刚刚哭过。
“姐姐,看!”小智把玩具车举起来让姐姐看。
“嗯,就是!消防车!”椿迎合着笑着说道。
在椿与仟年做客的这一时间里,窗外刮起不合时宜的风来,吹得窗户轰隆作响。
看着小智玩了一会儿,椿说差不多该走了。
“姐姐,你们要走了吗?”
“是啊,不能陪你啦,我下次再来玩好不好?”
小智乖巧地点了点头。
椿的妈妈把他们送到门口,小智跟在妈妈后面。
“椿,”妈妈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把钱拿着吧,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
椿坚决拒绝着,已经出了门几步。
之后,她想到什么似的,又返回到门前。
椿蹲了下来,向门口站在地毯上的弟弟张开拥抱。
妈妈对小智点了点头,他这才走到姐姐的怀抱中。
椿轻轻抱了抱小智,在怀中停留一会儿,之后弯着腰对着小智告别。
“再见!”
“姐姐再见!”
椿先一步下楼,仟年向椿的妈妈鞠了一躬。
“孩子,等一下。”椿的妈妈叫住仟年。
“把钱替椿收下吧,你们在这里多一些钱肯定没有坏事。”
仟年犹豫着,还是回去把钱接住。
临走时,椿的妈妈对仟年鞠了一躬。
“椿就拜托你照顾了。”
仟年答谢一声,赶忙下楼。
仟年出来单元楼时,正好看见椿消失在拐角处。
他赶忙跟在后面。椿快步走着,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出了小区,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安静着,不时有自行车从旁边经过,车铃发出脆响。
路边,一个孩子跟着爸爸走出商店,突然咿呀哭了起来。
仟年追上椿,沉默着,仅仅是跟着。
从枫树叶间吹下来自遥远天空的风。
椿突然停下,在枫树叶的斑驳中。
“椿?”仟年走到椿的面前。
好像是下起滂沱大雨中的桃花一般。
椿抱住仟年,在他的肩头放肆大哭起来。
安静的街道,这样女孩的哭声好像也并不喧闹,像是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