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和椿的关系进了一步,我还是觉得跟以前没什么区别——每天椿仍然在公交车上拽住我的背包,每天和志远一起三人坐在一起吃午饭。而与之前不同的是——我们偶尔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经询问地牵起彼此的手,并且椿脸红害羞的次数更多了。
虽然从没谈过恋爱,但与椿的这一段关系总让我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是在原先的朋友关系上增添了一层怎么也说不清的薄膜,而更确切的——我好像爱的根本不是身边的椿,却是另一位也叫“椿”的人。
即便如此认为,先前也说过——我并非一个沉溺自己幻想无法自拔的人,椿是“椿”也好,不是也罢,已经做过的事不可挽回,而我也确实不想伤了椿的心。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每天的生活不过都是为了高考的那两天努力,而当有时从晚自习下课,与椿走在校园的路上,看着月光将教学楼至大门的大道整个都染成海浪之间的淡蓝色时,我都会陷入一股难以言说的迷茫——尽管生活一帆风顺地向前驶去,但目的地好像并非我所希望的,而且我那所谓的希望正在时间的推移下慢慢淡薄。
高考那天,与椿一起走进度过三年的大门,走在熟悉的行道上,椿紧张得浑身颤抖着,我拉她停下来,之后紧紧抱住她娇嫩而瘦小的身体。
“没事的。”我安慰道。
周围路过的同学无不投来注视的目光,椿的头发传来淡淡的青柠香气,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内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过了一会儿,椿深舒了口气,身体不再颤抖了,我才把她松开。
“加油,”我笑着说,“说好要一起考木犀大学的。”
她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加油!”她握住拳,有些害羞地脸红着看着我说。
高考过后,我与椿都以省内前几百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木犀大学。
录取通知短信传来的那时,我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客厅椿的父母与李叔叔和妈妈欢呼着。
整个客厅都溢满了兴奋的庆祝声,我双手插兜单腿靠在走廊阴影的墙上,心里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
高考前,我就意识到要注定考上木犀大学了。
我感受到命运正以一条无形的线牵扯我向看似光明的未来走去,而有什么东西却在身体中慢慢流失。
现在,我已经确定那日在露营地遇见又消失的女生与我身边的椿是两人,只是我不明白,到底那女生是真实存在还是我的臆想,如果真实存在的话,为何又那么凑巧的也叫“椿”呢?
我又把先前的梦一一联系起来——粗壮得不可思议的树、小粉花、沙滩、大海……却始终得不到这其中蕴藏着的关系。
吾辈从餐厅走到我的脚前,接着就用头谄媚地蹭着。
“椿”在梦里也提过吾辈来着。
我的脑袋更加混乱,甚至有些质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
“仟年?”
椿从客厅走到我面前,把吾辈抱在怀里。
“我们考上了!”她一边摸着吾辈,笑着说。
“我听到了。”我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怎么好像有点不高兴?”
“很正常嘛。”
“才不正常。”
椿把吾辈放下,接着就挨着我也靠在墙上。
“你刚才在想什么?”椿问我。
“没什么。”
“那我猜猜?”
“都说了没什么了。”
“是不是又在想以前梦里的女生?”
我转头看向她,张开嘴本想反驳什么,但顿了一下还是扭头回去装作无奈地沉默着。
“开玩笑的。”她说。
高考过后的假期足足有三月时间,漫长假期终于结束那天,我收拾着书桌上没用的应该丢了的书,在拿起其中一本高中教材时,从那书的夹页中掉出一张白纸落在地上。
我捡起白纸,把它翻过来。
那是以前某个课间画的“椿”的画像。
画像上的“椿”温柔地安然微笑着。
我坐在椅子上看那画像好久,还是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升入大学后,在恰好看过我的出版小说的同班同学的引荐下,我成为校报的新企划专栏编辑。在几乎称得上是兢兢业业的半年努力下,校报新企划得到业界内外一致好评,校报也从原本的面向木大本校学生的特供报纸成为了供向社会各界人士的流行杂志。
在公司内计划出一册新专题杂志,并提拔我为杂志主编的时候,我却推说学业繁忙而坚决辞去了这份工作。
我抱着装有自己杂物的箱子从公司写字楼出来,回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办公楼,心里感慨着半年前报社还是在学校内的一间杂物室里工作。
把箱子放在一边的花坛上,我掏出手机给椿打去电话。
“仟年?”
“我把报社的工作辞了。”
“哎呀,怎么辞了?”
“很难解释。”
“你现在在哪?”
我们约好在一家并不十分有名但我很喜欢的咖啡馆见面。
喜欢这家咖啡馆的原因主要在装修上——店内空中挂着一排排的漂流瓶,一个个漂流瓶内都装有以前的顾客写下的或祝福或希望的纸条。
咖啡馆内人不多,在咖啡馆的一角坐下,抬头看着漫天如星的漂流瓶,心想着许许多多人们曾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其中,我就觉得连自己都充满了力量。
在座位做了不到五分钟,椿就从门口朝这边走来。
这是春日四月的午后,气温暖和起来,椿穿了一件长白色百褶裙,上身是一件暗红色长领毛衣。
一看到我,她便用那被毛衣长袖遮住一半的手可爱地朝我招了招。
上了大学后,椿的齐肩短发烫成了波浪形的卷发,卷发蓬松柔和,她的脸本来就小,也有花了淡妆的缘故,此时更加活泼可爱起来。
“化妆了?”我说。
“看出来了?怎么样?”
“很可爱。”
她甜甜地笑了笑。
两杯有心形拉花的卡布奇诺咖啡端上桌,椿还没有把视线从挂着的漂流瓶挪下来。
“挂了好多漂流瓶啊。”
“是啊,这家店的特色就是这样,里面都是原来顾客写下来的愿望。”
“真好啊。你写过什么没有?”
我端起咖啡轻轻晃了晃,之后啜了一口:“没写过,一直都没什么想写的。”
“要不要写点什么?”
“我啊,还是算了吧。”
“可我有想写的东西啊。”
我说你自己写就好了,她于是去前台借笔和纸来。
看着她饶有兴致地思考着,我说:“写了也不一定能挂出来的,有好多人写的东西都在后面存着。”
“存着也好嘛。”
椿歪着头看着窗外苦苦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在纸上写下大概两行左右的字。
把愿望写完,她把纸反着盖上。
“这就写完了?”我问。
“当然了!想了好大一会儿呢!”
“写的什么?”
“愿望肯定不能说的嘛。”
午后昏黄的日光从窗户透过椿褐色卷发的发梢,照在她的酒窝上映出金黄。
椿把发梢别至耳后,端起咖啡尝了一口。
“嗯——好好喝。”
“这家味道就是很不错的。”
“你为什么把工作辞了?”
“怎么说呢,”我思考着挠了挠下巴,“感觉很奇怪。”
“奇怪什么呢?不是还挺畅销的吗?”
“就是奇怪在这里啊,不管写什么东西都有人喜欢,好像一切都顺利过头了。”
“那是因为,”她把左手的毛衣长袖捋上来,露出纤细的手腕,“有人气了后,大家就都会喜欢了嘛。”
“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做这个。”
“不喜欢的话那就不要做了。”
喝完咖啡,我与椿一起去前台结账。
椿把写好的纸递到前台,前台女服务员问她叫什么名字。
“椿,木春的椿。”
“椿吗?好像有点熟悉,以前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啊,以前听都没听说过。”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那个,”我插话进去,“以前也有叫做‘椿’的人来过这里吗?”
“嗯……也许吧,我好像有点印象。”
“能不能请问一下这家店开了有多长时间了呢?”
“刚开业的时候就是我在这里干活,算上今年就有七年了吧。”
“这里以前顾客写下的东西都保存着吗?”
女服员指了指后台的门:“后面有个大仓库,以前顾客写的东西都在一个档案柜里。”
我问她能不能帮忙找一下叫做“椿”的人以前写过留下的纸。
在服务员去后台仓库替我找东西的时间里,椿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以前没来过这里啊?”
“我知道。”
“怎么回事?我都有点迷糊了。”
我把梦里女生也叫“椿”的事实告诉她。
听我说完,她的眼神似乎变得暗淡,整个人都无力地疲软下来。
“要是她真的存在,你会怎么办?”
椿有些委屈地,可怜地看着我。
看着她的翘楚模样,我的心里矛盾起来。
许多年来,我只是期待着能够找到“椿”的希望,但还没想过要是真的找到了会怎么办。
特别是今天,我已经与身边的椿成为情侣关系的情况下。
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照顾所有人的想法,但似乎还是过于自私了一点。
我沉默着,心里想说对不起,可单单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是不是……”
椿的声音越来越小,从“一开始”后我都没听清。
我不敢去看椿流泪的表情,那种景象对我来说过于残忍。
“我……”我想解释什么,但就像法庭上证据确凿的凶手那样什么都说不出来。
服务员拿着折叠好的信纸出来时,椿正好抹着泪从我身边离开。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一边走过来,之后把信纸递在前台。
“应该是许多年前留下来的了。”
“要是真的同名其实也不稀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她有些误解地补充着说。
我的内心紧张着,反而希望这张纸跟我没关系才最好,也后悔着自己要是从一开始就不把梦当回事才好。
我接过有些发黄的信纸,之后郑重地把信纸打开。
要和仟年永远在一起。
我的视线模糊起来,一滴眼泪滴在信纸上浸湿成一个深色的圆。
我赶忙用手臂用力掩在眼上防止泪再滴下来弄脏信纸,心里却一时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椿哭泣。
出了咖啡馆,走在大街上,正是小学生们放学的时间。
小孩子们奔跑嬉笑着从我身边跑过,夕阳的余晖遮盖在路边的法桐树上。
我思考再三,还是给椿发去信息。
“你真的以前没去过那个咖啡馆?”
“那里真的有一个也叫椿的人留下的信。”
“而且上面写着:要和仟年永远在一起。”
“真的不是你写的?”
“不要骗我好不好?”
我一连给她发去几条短信。
在路边看小学生回家直到天色暗淡了,渐渐有市民出来散步,椿才给我回信。
“我从来都没骗过你。”
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一时冲动拥抱椿的夜晚。
上次椿哭的时候大概也是那时吧。
“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把这几字打打删删,我最后发去:“对不起。”
在“对不起”三字刚刚发送过去时,椿那边同时发来短信。
“不要辜负你自己就最好了。”
看到椿发来的这句话,我的心里涌起暖流,感到感动的同时又对自己愧疚。
“不要给我发消息了,我现在要去吃圣代了!”
这句短信后,椿发来一张在玻璃橱柜外拍的顶端有一颗草莓的冰激凌圣代照片。
“谢谢。”我发去。
从椿那边再也没有回信。
四月,校园内的紫荆花和日本晚樱一齐开放,粉色的晚樱在枝叶间绽放着,即使有风从狭长的大道吹来也不会柔弱得随风飘散。我拿着用传单那样大的画纸画的“椿”的肖像四处给漫步的同学们辨认是否相识,即使仍然毫无结果,但每当鞠躬给人答谢过后抬头看见澄蓝的天空、流动着的云、摇曳着的晚樱这三者以一种奇妙的关系交相连接时,我总会产生从樱花的视角里看自己手中拿着的并非“椿”的画像,而是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漫步一般。
用画像找人的方式效率未免低下,而且占用了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时间,于是我打电话给以前报社一起工作的同事,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有效的找人方法。
“感觉没什么办法啊,也就是在大街上张贴寻人启事这样。”他说。
“上个月报刊卖了多少份?”我问他。
“嗯……大概几十万份?怎么了?”
“能不能靠报刊的影响力找人?”
“这肯定不行的,每期内容都是定好的,怎么能因为你说改就改?”他立刻否定了。
“我的意思是,做一个寻人的专题,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其他跟我一样的人。你也说过吧?就只有在大街上贴寻人启事这一种方法。但我试过了啊——每天浪费那么多时间,还根本没有效果。”
电话那头的他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回我:“下周的提议会上我提一嘴吧,要是审议通过了就给你回话。”
我向他答谢。
大概过了两周时间,同事如我所料打来电话说计划通过了,并且寻人启事专栏完全免费,将在下一月的期刊中登出。
“太好了,”我说,“怎么才能把我的信息也登上去?”
他说排队的人都已经爆满了,现在投稿估计也要等两个月后。
“能不能走走后门?怎么说这个计划也是我提出来的对吧?”我有些着急了。
“怎么可能行?这本来就是公益活动,要是有插队的可不就麻烦了?”
我想了想,确实说的有道理,于是有些不甘地沉默着。
电话那头的他听我有些不愉快,才笑了笑说:“开玩笑的,你的位置早就留好了。”
报刊的寻人启事一经推出,立刻取得了不错反响。这其中,有母子团聚的,有兄弟相会的,有失散多年关系要好的朋友,也有多年前给予人帮助而未索取好处的陌生人。由报刊寻人的推出,也衍生出许多让人潸然泪下或鼓舞人心的优质故事,还因如此,报社甚至进军电视广播,推出了当时于黄金时段播出的大型寻人电视节目——《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
随着音乐的停止,舞台的光也暗淡下来,观众们无不屏息期待着帷幕背后的人作出回答。
“我的名字是——吴昕然。”帷幕渐渐拉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拿着话筒缓缓说出自己小时候本来的名字。
在舞台另一端的八十多岁白发母亲,在主持人的搀扶下颤抖着嚎啕大哭着向远处由帷幕向这边奔跑的儿子踉跄地艰难走去。
这是在我刊登“寻找多年前救我的女生”五个月之后,上课时,我坐在教室后排,戴着耳机看昨天晚上的《你的名字》节目。
现在是九月,仍然能够看到女孩子穿裙子露出洁白稚嫩大腿而感青春洋溢的九月,圆心湖边的桂花开了,从教学楼这边就能闻到几百米外的桂花香。
看着手机中的白发老人与中年健硕男人相泣着抱在一起,我并非感到悲伤,只是想到这其中可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而感到些许感慨。
只是对自己而言,竟然冒出了——哦,原来我也曾经刊登过寻人告示,这样的想法。
也许等到我找到“椿”的那天,自己也成了耄耋老人说不定。
这样想着,竟然莫名坦然,就好像看穿命运一般,又或者说失去了对我来说不能算得上重要的希望。
手机屏幕的顶端,志远的消息框突然弹出来。
“现在有空?可以打个电话?”
与志远自从考入大学后就没通过电话了。
我抬头看了眼老师。戴有金边眼镜的秃头中年老师正站在电子讲桌前用话筒授讲着地磁与地质运动的关系。
我站起从教室后门出去。
出了教学楼,走在广场上,不自觉地朝着圆心湖走去。
我拨通志远的电话:“喂?志远?”
“喂——喂?”电话那边的志远听起来兴奋极了,连声音都有些俏皮地拉长。
我笑着说:“干嘛啊,你?听起来挺高兴嘛!最近有什么喜事?”
“好久没打电话了嘛。”
“是好久了,自从上大学一年以来都没打过电话。”
“哼哼,还不是心里没我。”
“那怎么办?下次见面的时候亲你一口?”
“呕,恶心。”
我笑了起来。
圆心湖上的荷叶皱得有些发黑,荷花却白的粉的如晴朗天空般正艳。
“这一年怎么样?”
我走在湖边,说起前半年在报社工作的事,又说起后半年又在街头拿着画像找人的事。
“还在找吗?”
“唉,是啊。”我其实不觉得无奈,但一跟人讲起就觉得非要叹气不可。
“哎呀,还真是深情啊。”他开玩笑说。
“不觉得我幼稚?”
“根本就是初中生才会做出来的事,但其实也不幼稚。”
“我真的有预感总有一天会找到,只要坚持下去。”
“所以说不幼稚嘛,坚持不下去的才叫幼稚,坚持下去的叫伟大。”
“得了吧。”我笑着说,“你呢,怎么样现在。”
“我啊,也就上上课这样。现在的桂花是不是开了?”
我抬头向湖那边望去。桂花确实开了。
“开了,跟咱们那年来的时候差不多。”
“真好啊。”志远感叹着,接着似乎走向窗边,从电话那边传来风吹过的声音,“今天其实给你打电话,是有一件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
“现在还在找那个梦里的女生对吧?”
“其实已经不算梦里的了,已经感觉确实存在了。”
“还记得我那时候替你找树来着?”
我的内心激动起来,像是沉寂许久后的欢愉。
“不会是……”我全身因为激动而颤动着,连上下牙都有些打颤。
“替你找到了,一棵叫做神鸦树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