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背包坐在大巴客车里,看着窗外山峦叠嶂延申至云一般飘渺的远方,我的心悸动着,同时也对志远对我说的叫做艾菊镇的小镇期待着。
“教林学的老师在上课时放了一张巨树的照片,他说这可能是世界上存活年龄前几名的树,还说这棵树就像有魔力一样不被媒体和业内人员关注,那时候我就想到可能是你梦里的树了。”
车上人不多,我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一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女人带着大概七八岁的孩子坐在我前面,在车内最后的四排座靠窗位置坐了一位看起来有些忧郁的与我差不多年龄的青年。
我跟司机说要去艾菊镇时,皮肤粗糙有些肥胖的司机叼着烟说不经过那里,让我在距离艾菊镇最近的车站下车。
“能不能问一下有多近呢?”我问道。
“有七八里地那样吧。”
我靠在有些脏的窗帘上,看着窗外缓缓扭动的群山,心里胡乱回想着之前经过的事,起得太早的原因有些疲惫,但不敢闭上眼这样睡去。
我想起在咖啡馆那天椿穿的暗红色高领毛衣,又想起在梦里见到的白衬衫系着标致蓝色领结的“椿”。心里未免涌出一股对现实生活的迷茫,有些恍惚地质疑起来发生过的一切的意义与真伪。
在恍惚中,我见到夕阳下的沙滩,远处一个女生坐在那里沉思着什么,而那女生究竟是“椿”还是椿我怎么也分辨不出。
“哥哥,哥哥!”
我从身上的轻拍惊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前排的那个孩子站在我的右边。
“你该下车了,哥哥!”
“要去艾菊镇的该下车了!”司机在前面似乎喊了很长时间了。
我抱着背包在懵懂中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接着向下车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我想到还没向那个孩子和司机道谢。
“谢谢!”我向后喊了一声。
下了车,似乎是在半山上,有些寒凉的风从山边吹来,天空万里无云,热烈的光即使直射在身上也并不暖和,车站的水泥地空旷着,只有右手边的车棚里停了一辆停了很久的很脏的自行车。
我把背包背在背后,接着从兜里掏出手机查看着手机地图。
手机显示刚要十点,信号不好,地图app上的圈转了很久才显示出艾菊镇的位置。
艾菊镇距离我这里有20公里。
我有些无力地坐在车站座椅上,全身都松散着靠在靠背上。
左右的公路看起来不像经常有车经过的样子,我一想到20公里的路就双腿发软。
在靠背上仰着脸休息一会儿,肚子有些饿了于是拿出背包里的面包和水吃了起来。
简单吃过午饭,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想着应该出发了。
临出发时,我打开地图,看着总在两三格跳跃的手机信号突然想到什么。
打开椿的聊天框,我给她发去消息。
“我去艾菊镇了,可能要待上很长时间。”
关上聊天框,我向左手边的大道走去。
走在山间公路上,看着手机地图中代表自己的圆点以几乎看不见运动的方式行动着,我抬起头,看到山崖边横长出来的树上站着不时歪头看我的麻雀,心中有些郁闷,想着要是能从旁边山崖一跃飞起就好了。
沿着地图如此走上半个小时,中途有辆白色SUV从后面驶来,我站在路边想到搭车的方式于是朝着那车伸出大拇指出来,可那SUV仍全速从我前面驶过,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又继续走了半个小时,手机显示我才走了不到六公里,可是被背带拉着的双臂直感酸痛,于是我在路边的歪脖子树隐蔽里一屁股坐下休息。
坐下的旁边空地上,一两只黑蚂蚁搬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白色块状物朝着公路外的土坡爬着;身后的土坡上,同样的几只黑蚂蚁来回快速寻觅着,其中一只蚂蚁夹住一颗格外大的白色颗粒朝陡坡爬去,每爬一点就又从坡上滑着翻倒下来。
我从背包里拿出装有面包的塑料袋,捏了几颗面包碎屑朝那山坡上几只寻觅蚂蚁的行动路线上丢去。那几只蚂蚁见到我丢过来的碎屑便反方向逃去,我又捏起碎屑堵住它们的逃路,它们于是又绕过碎屑逃跑。
正期待蚂蚁们会什么时候意识到那是食物时,从我来的路驶来一辆白色货车车。
我已经不期盼能搭上顺风车了,于是没有站起来。
那货车渐渐减速停在我前面,接着电动车窗缓缓打开。
“小哥?去哪啊?”
我赶忙站起来,一边把屁股上的土打掉,一边走到那车窗旁边:“去艾菊镇!”
在去艾菊镇的货车上,中年戴着鸭舌帽的司机问我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来艾菊镇。
“我是学植物学的大学生,听说有一棵很大的树就来了。”我撒谎说。
“大学生吗,厉害啊。”他从车里放着钥匙的中间凹槽里拿了根烟出来点着叼在嘴里。
“那棵树,活了不知道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他把主驾驶那边的车窗打开,呼了口烟出去,“有神力啊。”
“神力?”
“嗯,听说是有愿望成真的神力,不过也是传说,这种事情谁会相信呢!”
“我们老师说那棵树从不被媒体关注过。”
“是啊,也许神鸦树——那棵树叫神鸦树,那老人家不喜欢别人打扰吧,就一直都没上过新闻什么的,就算上了——也没人在乎。”
我闻着烟味难受,于是把这边窗户打开。
他叼着烟看我一眼,深吸一口后把没吸完的烟从车窗丢出去。
货车在蜿蜒山路上行驶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从山道上下来,从一处森林小道驶入,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右手边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坑。
那大坑的中间,一棵奇迹般伟大的巨树矗立着,神威不可打扰一般。
“那就是神鸦树了。”司机师傅指着那神树说。
我一时感到震惊——那树竟然真是我梦中的树,又顿时感觉现实扑朔迷离起来,就连神智都好像从脑子上漂浮起来。
那男人问了我什么,可我发愣着没有听清。
“喂!你在哪里下车?”
“哦啊……前面是哪里?”
“前面,就是艾菊镇了。”小道的尽头是一片金黄的稻田,他指着那边说道。
我想着当下应该先找留宿的地方才对,于是告诉他在镇子里下车。
货车从森林中驶出时,男人本来要从森林入口处的十字路口直走,可我突然感觉到什么,于是赶忙叫他停下。
“停下!”
货车猛地一刹车,后面的货物推搡着撞在铁皮箱前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
“干啥!吓我一跳!”他有些气愤地瞪着我喊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在这里下车。”我连着低头道歉说。
下了车,我背上背包站在稻田边给他送别,他也许气消了,拉下窗户对我说:“这一片没地方住,你要是找地方过夜,就沿着这条路直走,往右看就能看到小镇了。”
“谢谢。”我为他鞠了一躬。
目送货车走后,我又回到十字路口。
就在刚才经过这里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在梦里绝对是没出现过的场景,但右手边这条不知通向哪里的道路就像是我亲自走过似的。
我右拐走上水泥路,沿着麦田直走,走了一会儿,一条潺潺小河将稻田与森林分割开来。
河里不时能看见一两条青色的大鱼流动着,一只红色的蜻蜓飞到我面前又飞回河面。
我小心垫步走上河中间突起平整的石头,穿过并不湍急的小河。
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但却有一种新颖的好奇情绪在心中蔓延。
我站在那深邃森林的入口小道向里望去,却始终望不到尽头是什么。
我向那深处继续走去。
将要走出森林时,有白光从尽头的灌木丛中照射出来。
我拨开灌木,小心地从中钻过去。
刚出灌木,通天的白光将我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压得睁不开眼。
用手挡着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着能够张开。
面前的,是一片奇迹般被山围着的湖泊。
湖泊倒映在天空中,蓝天映射在湖面上。
远处两只白鹭俯冲着划过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又从我的头上飞过,从山顶吹来的风流过湖面带来水的清爽气味。
慕然,从那湖面中央远处冒出一个我十分熟悉的木房子。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那木房子仍在水面之上漂浮着。
我走到湖边,把背包丢在一边,尝试着用脚沾上湖面。
鞋子刚接触湖面,就立刻传来踩在地板上一样的结实感觉。
我一鼓作气,整个脚都踩在湖面上,接着朝那房子走去。
每走一步,脚下接触的湖面便向四方荡起涟漪。
我走到那木房子前,听到从中传出的谈话声响。
“早上好!”类似是父亲的男人说着。
“早上好!”一个女孩回道。
一阵急促的踏在木制地板的声音传出。
“要去哪里?”男人问。
“要出去玩,中午不回来了!”
“去哪里玩?”
“和朋友一起去城里。”
“那么远啊。”
我踏上台阶,走到那木门前。
透过那木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一个扎马尾辫穿着裙子的女生嘴里叼着一片面包正向这边走来。
“嗯,我走啦!”那女生弯下腰穿好鞋子,对爸爸告别。
“注意安全!”
我看清那女生的模样。
“椿”。
我握住把手,那女生同时也握住。
突然,一股下坠的感觉从脑中袭来。
湖水推搡着涌入耳朵,仅仅一刻听到的水中翻滚的水击声立马变成拥堵的蜂鸣声。
我在水中挣扎翻滚,拼命向头顶的光亮扒抓着却怎么也游不上去。
一股无力感从周边湖底的黑暗袭来,我疲惫地看着光亮渐渐远去。
就好像是曾经这么死过一次似的,我一点都没感到恐惧。
黑暗渐渐遮蔽光明,从那光明中却突然涌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这边游来。
我渐渐闭上眼,在闭上眼的前一刻看清了那身影的模样。
“椿”。
恢复意识时,我感受到肺部剧烈疼痛,接着就向一边欠起身子咳嗽着吐出水来。
我张开嘴喘着气,无力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蔚蓝天空的一片很低的云朵缓缓向着山边流动。
从我的胳膊传来爪子的抓挠感觉,接着抬眼望去,一只白鹭正在我张开的胳膊旁边优雅地抬腿缓缓走动着。
“醒了?”从我的前左方传来十分熟悉的男人声音。
我小心地把手撑在地上坐起来,没有吓到右边仍在踱步的白鹭。
“你是?”我向那男人问道。
那个叫我的男人,坐在一只木制的马扎上,穿一件黑色马甲,里面是件灰色毛衣,头顶贝雷帽,正一手拿调色板,一手拿画笔,在面前的画布上画着什么。
“你的救命恩人。”他的嗓音醇厚而富有清彻却敏锐的智慧。
在那男人身边的草坪上,一件湿了塌着的白色T恤张开了放在上面。
“你在画画?”我问他。
“我勉强是位画家。”
我站起来,小心地走到他的身后。
“可以不站在我身后吗?站在左边右边都行。”
我道歉后,站在他的右边。
男人正在画的油画,面前的湖面在画布上端,天空与白云却在群山中湖本来在的位置。
“画反了,故意这么画的?”我说。
“是的。”他似乎不乐意多解释什么。
我悄悄看那男人的容貌:他的面容坚毅帅气,在鼻子右边有一个很明显的黑痣。
我从没见过他,却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声音。”我说。
“是吗,那就对了。”
“什么意思?”
“等我画完了再说。”
我一时无事,于是盘腿在草地上坐下。
“你是怎么救我的?”
“划船。”
“我是怎么到那中间的?”
“那要问你自己。”
等男人把油画画完,已经是夕阳十分,艳红的光从森林上空照在山顶上,湖的四周隐满暗红。
有静谧的风从森林吹来,我枕着双手躺在草坪上,听着树叶的沙沙声响。
那男人把工具收好放在包里,问我能不能起来帮他。
“我能干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问道。
“帮我提着这两个。”他把染料桶和工具包递给我。
男人抱着油画走在前面,我背着自己的背包双手提着他的东西跟在后面。
“去哪啊,我们?”我问他。
“回家。”
“你平常自己都是怎么回去的?”
“画干了就好带了。”
“今天是因为我画才没干的?”
“也不全是。”
从森林出去,沿着残阳从稻田上斜照下来的小道直走,走到十字路口时继续直走。
“小镇不是在那边吗?”我说。
“我家在前面。”
沿着稻田走到尽头,在一片空地上出现一个看起来非常破旧的小木屋。
一个石砌的用木板盖顶的井在房子的右边,一丛杂草绕着一辆断了轴的自行车的轮胎爬长缠绕,两幅油画在画架上放在院子里晒着。
男人先把手里的画架放在房檐下支好,接着去抱起已经干了的两幅画向房子走去。
我跟在后面,问他这些东西放哪。
“一会儿丢门口就行了。”
走到门口,我抬起头,看见房檐下穿过玻璃探向房檐外的熏黑了的铁皮烟囱。
“放这儿?”在门右手边一个摆了各种奇怪东西的架子边,我问他。
“放那吧。”
男人把画放进右手的屋子,接着出来把到处放着的蜡烛一一点亮,这时我才看清屋内。木屋内杂乱极了,进门的右手边是刚才看到的烟囱连接着的火炉,门的对面是一张破旧沙发,沙发上到处堆满了字典那样厚的书籍,在沙发对面,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柜前也堆了小腿高的几堆旧书。
院子黑下来了,一幕白光从稻田顶端渐渐不见。
“先吃饭吧。”男人把帽子摘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让我坐在堆满书的沙发中,之后从火炉旁的厨具中拿出锅放在炉子上。
我们晚上简单煮了挂面吃,之后在放了画的里屋坐下。
他坐在一堆画架围着的摇椅上抽起烟来,在摇曳的蜡烛火光中那烟头的亮点如星光一样隐隐若现。
我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看着周围随意摆放的画作。
其中一副画中,神鸦树那样的大树下,一个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跪在树下祈求着什么。
“这个画……”我指着那幅画说。
“神鸦树。”他吐了口烟,说道。
“那个女孩也是看着画出来的吗?”
“那个不是,想象的。”
“我做过这样的梦,梦见在神鸦树下有一个女孩祈求。”
“这就对了,说明我等的就是你。”
“那是什么意思?”我疑惑地说。
“我五年前的记忆全部消失不见了,自从来到艾菊镇。”
“而其实,”他把剩下的香烟一口气抽完,之后起身在面前的折叠小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碾灭,“用‘消失’这个词不恰当,用‘未曾拥有’才对。”
“为什么那么说?”我说。
“我虽然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以前认识什么人,什么人跟我的关系怎样,但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凭空生成的,也就是说这些所有我拥有的东西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
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
“那个画上的女孩,”他又躺在摇椅里,“其实是按照我前妻的样子画的,但我清楚那个女孩并不是我的前妻,却跟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好像……好像是我女儿一样,我也说不清。”
“那为什么会根据你前妻的样子画的呢?明明你们已经离婚了。”我问他。
“问题就是在这里,明明我们没生过孩子,但那个女孩就是凭空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了,所以我才跟她离婚,要不然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
真是个怪人,我想。
“所以我想,可能我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假的,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有根据。刚才也说过,我五年前的记忆全部消失了,但其实,我五年前之前的人生完全顺风顺水,就如同我遗忘记忆之后的这几年一样。”
他又掏出根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后接着说:“来到艾菊镇,我抛弃了之前一切——亲人、爱人、朋友、事业所有所有,我开始尝试作画,后来也果然如我所料——画出的画一经问世立刻闻名,大批的资本家收藏家都斥巨资索购我的画作。”
“那就没可能是你画得真的好?”
他笑着摇了摇头,把一团烟吐在身边的一副星空画上。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
“你刚才不是说了,自己也梦见过那个女孩子?”
“是说过。”
“难道你就没意识到你所经历的一切是那么虚假吗,好像有人推着你往正轨走似的,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功。”
我其实也想过,只是并没有他那么极端。
“我也想过。”我如实回答。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道:“那就对了,我等的就是你。”
“等我?”
“因为你的出现,我更确定这一切都是虚伪的,人生也好,世界也好。”
“那是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释然,孩子,释然,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前,真相是最重要的,在真正明白一切之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成功已经不能给我带来愉悦了,我要在这虚伪中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看着面前在摇椅里安然摇晃着的中年男人,越发觉得一切东西扭杂在一起让我头疼,只想好好躺在那里睡上一觉什么不想才好。
过了很久,他把那根烟抽完,说:“也许下一步要去做个老师,你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我思考一下,回道:“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吧,有好多事还没搞明白。”
“那好啊,你来做我的学生怎样?”
……
毕业后再回到艾菊镇,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艾菊镇是以前没被摧毁过的我和仟年共同拥有的那个艾菊镇一样。
如果仟年在身边的话,今天会一起做什么呢?
再走在昔日上学路上的沿海公路,我总会这样思念仟年,可不同以往的是,每当想起仟年时,就像是仟年将他的活力和勇气赐予我一样,我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本来打算毕业后在木犀就地找工作,可爸爸建议我先回艾菊镇好好休息休息,于是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就收拾好行李回家。
“也没什么好休息的嘛。”我从后备箱吃力地抓着提下来装有衣服的银色行李箱,爸爸在一旁轻松地把另外两个行李箱一并拿下来。
“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总会感到累的吧?而且,我和隔壁仟年爸爸妈妈都想你了。”爸爸把后备箱关上,愉快而平静地笑着说。
听到我们后备箱关上的响声,仟年妈妈从房子里出来,一看到我,她立马张开拥抱小跑着朝我过来。
我跑过去,被她抱在怀里。
“哎呦,好女儿,从学校回来累坏了吧,现在都这么瘦了……你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我只是想,也许今天的我活出仟年的模样了。
“胖了好多呢。”我笑着看着她,一时在心里惊讶仟年妈妈眼角的鱼尾纹竟然陷得那么深。
回来休息的日子里,爸爸请了好几天假说要陪我,他以前学过油画的原因,我让他教我画油画。
尽管爸爸几十年没碰过油画,但一拿起染料和画笔还是得心应手。在教我作画这上,从观察、调色、布局一一细致讲起,可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老师。只是可惜我并非一个值得骄傲的学生,光是一开始画果盘里的苹果就让他着急地在房间里挠头打转。
爸爸的假期很快结束,但在几天的学习下我也总算是有些绘画基础,于是,我开始尝试抱着画架从屋子出去。
十月的天气宜人,即使穿着许久没穿过的连衣裙也并不寒冷,镇上的稻子熟了,从去学校西边的高坡上正好可以看到金黄的稻浪,我常常在吃过早饭的上午,戴着以前妈妈留下的黄色遮阳帽,去那可以看到小镇的高坡画成熟的稻子。画了稻子一周后,稻田迎来收割,我便去更西边的悬崖上画以前与仟年一起看烟花的没被海啸推倒的破旧灯塔。
偶尔,当日薄海面时,我抱着画架从去学校的路回去,看到海滩边一对似乎是高中生的男女生坐在一起看残阳沉没,我的心中总会充盈起一股强烈的羡慕感情。而那熟悉的海风,恬静的波涛声与泛起粉红的云彩一一组合时,我只是觉得非常悲伤,像是这样的美好我曾经拥有过而后失去似的,好想哭,但哭不出来。
时间很快来到十一月,我之前投出的简历得到回应,对方来电话说要到十二月入职,请我在这之前做好入职准备。
十一月的天气凉下来了,连衣裙穿不出来只能洗了收好,我穿上之前与悦悦一起上街买的黑白条纹毛衣与浅灰色针织半身裙,戴了一顶米色针织帽,抱着画架来到神鸦树的大坑,把画架在原本神鸦树的位置前面远远支好。
不知道下一次在艾菊镇再待上这么长时间是在什么时候了,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也说不定。
神鸦树倒下砸出的坑里的草已经高得探出坑边,有叫不上名字的小小白花黄花开在那□□的草丛中,仟年的墓上也长满了嫩草,我之前埋在那墓前的小小粉花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本来想想象着画神鸦树本来的模样,可现在怎么也想不出来。
坐在凳子上苦苦思考很久也没有结果,于是站起来向仟年的墓前走去。
刚走到那小小坟墓前,神鸦树坑里的挺拔的草丛中一点淡淡的粉色映入我的眼帘。
我走到那坑前,把半人高的草丛拨开向坑里看去。
小小粉花并不整齐地漫山遍野开满坑内,即使两边的硬草将阳光遮蔽,只要有风从坑道的另一端吹来,它们依旧安然地随风摇晃着。
我愣着站在原地,脑中却突然浮现出许多年前把小小粉花种在神鸦树下的那个早上。
为了趁热打铁,我赶紧跑回画架,不断回忆着一点点作画。
……
说到底,还是没有绘画天赋。
那个男人——我现在称为老师,老师已经把我的画投到炉子里烧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吃着用你的画煎的鸡蛋,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我细细品味着口中煎蛋,说:“嗯,好像还真比之前的好吃。”
“好吃你个鬼!”
这是十二月,说起来已经来艾菊镇三个月了。
说是来找人,但其实学了三个月的油画也是有些让我哭笑不得,不过好在生活上即使来学三个月油画也根本无所谓,学校那边就算功课全挂了下学期修回来就好。
只是家里的事要劳烦李叔叔多瞒着我妈,要是让她知道我旷了三个月课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学什么油画,一定要剥我层皮不可。
在老师家住着没有电的原因,我的手机一直都是在镇子上充,但其实也长时间保持着关机状态,不管学校还是家里的事都基本烦不到我。
每天的生活:早早从双层床的上层被老师叫醒,接着天不明出来打着井水洗漱,吃过早饭我们一起拿着各自工具和画架到视野开阔的地方做写实练习,一上午过去就又回去吃饭,吃过饭再出去画一个下午。
这样的生活并不枯燥——每日的风景不同,每天在周围活动的小动物也不同——松树林里有胆大的敢顺着我裤子爬到手臂的松鼠;湖边的白鹭站到周围时,你不得不提防着护着调色板免得它们抢去;海边的那一两只我已经认识的海鸥总飞到我头顶拉屎;路边偶尔有长毛猫来回穿梭着,从路边拽了猫尾巴草在它们面前晃时总能逗得它们把头晃来晃去。
虽然作画没什么进步,但偷懒的功夫我有真切感受到是在成长的。
而在艾菊镇的一切,我都感到亲切,就连镇民面孔对我都有种面善感觉,甚至镇子上一处空旷十字路口的便利店我都有种在里面干过活的奇妙印象。
简单来说,像是回家了一样,但并不如老师所说的那样极端,我只是觉得艾菊镇像是我从未谋面过的家乡,但也绝不承认在木犀市度过的童年全为虚构。
只是有一个地方,那棵神鸦树下,这三个月来我一次都没去过,像是意识中刻意规避那里一样,始终没有产生要去那里的想法。
时间很快来到十二月,十二月的天气变得愈发寒冷,据老师说以前从没这么冷过,我们早上也不再起那么早了,老师像是冬眠一样整天早睡晚起,早餐的工作则轮到我的头上。因为临近十二月也是学校本学期的尾声,所以我每日保持着手机开机,以免错过什么学校的重要通知。
十二月中旬,每日的天空铁灰着,总有刺骨的寒风从田野上吹来刮得窗棂晃动作响。老师总感叹着在这样气温从没低过十度以下的镇子竟然也有温度跌下零度的趋势。
早晨,我在火炉上用两个搪瓷杯子热了牛奶,把面包也在上面烤热,之后从橱柜里拿出蓝莓果酱给我们的面包各自刷上。
“老师,起来了!”老师的长发杂乱地缠在脸上,此时仍打着呼噜,在被子里给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嗯,呵,啊。”他回应着翻过身,还是没睁开眼。
“老师,起床了!”我凑近喊道。
“知道——了。”
老师起床收拾好后,我们坐在放有画的那屋吃早餐。
“今天还要去画画吗?”我咬了口面包,看着老师说。
老师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外面披着件羊绒大衣,蜷缩着腿坐在摇椅里。
“今天,不去了吧。手机有电没?看看今天多少度。”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天气软件,等着软件响应一会儿:“今天最低都到零下了。”
“奇怪,怎么会这么冷的。”
“哦,”我拿起杯子喝了口热牛奶,“今天预报还要下雪。”
“下雪?简直不符合常理了。”
正看着天气预报,从弹窗冒出几条新闻。
“注意!今晚我国将出现特大强地磁暴!如何应对?”
“近日将发生地磁暴,我国或将又能看到极光?”
看了几条诸如此类的新闻,我说:“老师,你见过极光没?”
“极光?我又没去过北极,怎么见极光?”
“不在北极也能见到极光啊,前年在市里我们就在一座山上看到极光了。”
“极光那东西,无所谓啦。”
“今晚就有哦,这里也能看见。”
“能看见的话,”他把牛奶一口气咕咚喝完,之后从摇椅里站起朝外走去,“你自己去看好了。这么冷的天,我哪里也不想去。”
下午,天暗下来,我点了蜡烛躺在一堆书围着的沙发里看老师仅有的几本侦探小说,正看其中一本而感无聊时,侧起头向火炉上的窗外望去,天空中似乎飘起点点雪花。
我走出门,从屋子这边到海岸,已经白雪皑皑了。
一阵寒风带着雪花刮在身上,我打了个哆嗦,于是回屋。
我从小都没见过雪,虽然觉得冷,但还是想出去看看。
我把门口老师挂在衣架上的灰色偏黑呢子大衣穿上,接着把他送的灰色围巾在脖子上围好,这样穿着又感觉少些什么,于是走到左手边我们休息那屋。
老师背对着窗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那阴暗的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噜声。
“老师?”我蹑脚向前走两步,小声地问他。
“外面下雪了。”我又小声地说,老师还是没有反应。
走到老师跟前,我小心地垫着抬起他的头,把他戴着的贝雷帽取下来戴在自己头上。
出了门,把两手揣在口袋里走到院子中央,我抬起头,看着片片雪花缓缓下落。
我伸出手,想要把雪花盛在手里,可雪一触碰到手掌便立刻融化。
去神鸦树下看看吧。
毫无预兆地,我冒出这样的想法。
……
把行李全部在出租屋收拾好,我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喝刚泡好的花茶。
这几天不知怎么地,气温突然降下来,离开艾菊镇来到这只我一人的出租屋里又越发感到寒冷。
我把白色的陶瓷茶杯放在茶几上,掏出手机打开天气软件看了眼温度。
零下四度,手机屏幕的中间显示着。
现在是下午七点,窗外已经全黑下来,我从沙发中站起,走过去把窗帘拉上。
明天就要上班了,可还是没适应新环境,看着暗淡的节能灯照亮的屋内,一股孤独感瞬间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涌渗进来。
我回到沙发上,把拖鞋脱了光脚躺下,觉得不舒服又立刻靠着沙发扶手坐起来。
刚伸手去拿茶杯,手机却突然传来震动。
我打开手机,看到悦悦发来的短信。
“椿椿,你在哪?”
“在木犀,出租屋里,明天就要上班了。”我给她发去。
“今天晚上又可以看到极光哦!我们现在正要去山上看极光呢!”
这句话下面,悦悦发来一张对着车窗外用手比“V”的照片。
“真好啊,”我给她回,“这次的极光我可能看不见了。”
“现在一个人吗?”
“是啊。”
“晚上要几点睡觉?”
“明天要早起去公司报道,可能也要早睡了。”
“真可惜啊。”
“你要玩得开心!”
“会的!到时候给你拍视频。”
我关上手机合在胸前,闭上眼,深深舒了口气。
极光。
我突然回忆起来看极光的那个夜晚,仟年把我抱在怀里,肌肤相触的感觉是那样真实。
极光啊……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去看极光的强烈欲望。
而细细想来,却是——想要再见到仟年一次。
即使这么想着,但还是知道根本不可能。
我的思绪从极光又走回艾菊镇,竟然产生了仟年就在神鸦树大坑里等我的奇怪想法。
这想法越来越强烈,逐渐占据我的心脏。
我握紧拳头压在心脏位置,全身都用力缩紧以平复这幼稚想法。
椿,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任性了!
即便从心中呵斥着自己,还是难以平息。
万一呢。
万一。
我猛地坐起来,连呼吸都急促着,心脏砰砰声激动地在胸中回荡不止。
明天可是工作报道第一天啊。
可是,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打开订票软件,找到回艾菊镇的最后一班车,点击购票。
购票完成后,那原来购票的按钮上显示着“已售罄”三个鲜红大字。
……
踩在积雪的路上,竟然能听到如同夏日踩在蝉皮上一样的脆响。
我走在去神鸦树的森林小道上,偶尔朝天呼口气看白气像云一样弥散,林子中不断有积雪砸落下来的声音。
那些松鼠都去哪里了呢?
四处看也找不到小动物的踪迹,只是在心里希望它们能够适应也许和我同样从没见过的雪天。
将要到神鸦树的大坑时,远远看到那大坑入口处一位全身洁白的佝偻老人正杵着拐棍向这边缓缓走来。
我快步走过去,看清老人模样。
老人穿着白色丝绒上衣与同样白色的丝绒长裤,一双皮鞋在白长裤的裤腿处油光发亮,他看起来有耄耋年龄,连长发和长胡都是白的,一双布满根须一样皱纹的眼睛透过圆框眼镜却目视前方迸发出智慧光芒。
“老人家,您去哪里啊?”我走到他旁边想要搀扶他,他却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
“下这么大的雪……”我还是有些担心地说。
“吓!”老人怪叫一声,把拐杖朝前丢去。
我被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赶紧到前面捡起拐杖。
当我捡回拐杖刚要递出去,老人却把佝偻的腰直起捧腹大笑起来。
“对不起!”我把拐杖双手呈着过去。
“那种东西,谁的?”
“这不是您……”我抬眼向拐杖看去,拐杖却变成一条细长的红色丝绸缎子。
“那是你的啊,小子!收好吧。”
“这……这……”正看着手中丝缎不知道怎么办时,一抬头却发现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规整的白色西装。
老人的身材规整,白色西装下能看到肌肉线条。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问我。
我把丝缎收到口袋中,看着老人同样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用四指整着自己那黑色蝴蝶领结,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莫非,是来许愿的?”
“许什么愿?”
“没听说过?来,来。”他走过来,握住我的肩膀向神鸦树的方向走去。
“心想事成,知道什么意思吧?”他没握住我肩膀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传说在神鸦树下许愿,不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大到统治世界,小到一粒稻米。这你相信?”
雪越下越大了,有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很久也不融化。
“我不信。”
他笑了笑,说:“我也不信!天下哪会有那么让人满意的事呢?那我要是说:‘虽然能够实现愿望,但一定因此受到代价’呢?还会不会信?”
我还是摇了摇头:“不信。”
“呀,头疼啊,唯物主义者。”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好像真的头疼一样。
走到神鸦树入口,他把我松开。
从这边向坑内望去尽是一片雪白,连神鸦树上都被雪染成白色,像是开出白色的小花一般。
只有神鸦树下的阴影仍然能看出土的颜色。
“还是说不出来到这里干嘛的?”
“来艾菊镇的话,是来找一位女生。”
“这就对了嘛!为什么要找她来着?”
“感觉想要找到。”
“找到之后呢?”
“那就……我也不知道。”
“要是找不到呢?”
“好像没有这种说法吧,找不到什么的。”我想了想,说,“只有找和找到了这两种状态,除非……死了,或者说不找了这样。”
“那会不找吗?”他以一种非常得意的表情看我说。
“也许会吧。我不知道。”
“算啦,去吧,小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站在神鸦树入口的高坡上,心中对那巨树下的阴影产生了强烈预感。
也许,我一直寻求的答案就在那里。
正当这么想时,我回过头看老人一眼。
那白发老人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根红色缎绸还好端端在里面放着。
真是奇怪。
我小心地沿坡下到坑里,接着向那巨树底下走去。
……
客车快要到离艾菊镇最近的那站时,蒙蒙夜空中竟然下起雪来。
虽然已经是夜晚了,但山顶的天空却亮得出奇。
我尽量从车窗向天空望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月亮的位置。
下了车,在亭子下,我把许久没穿的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拉上,又把围巾和针织帽全都取下来重新戴好。
我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用袖子把上面的水蒸气擦去,打开荧幕给爸爸打过去。
“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我挂断后又打一遍,仍然是这样的提示音。
“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正疑惑着,我看了眼手机顶端。
现在是夜晚十点十七分,信号那里打了一个红叉。
我想起上次看极光的那个夜晚,极光发生时手机也是没有信号。
难道极光已经开始了?
我抬起头,却从那厚积云层中只能看见泛出银灰色的光。
不能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这么想着,我朝左手边的公路跑去。
……
一进去神鸦树的隐蔽下,视野立刻明朗起来。
神鸦树下落雪星星点点像是星辰一般。
树下的空间比我想象的大,只是四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朝着梦中的熟悉躯干走去,接着看到了什么而停在树前。
一棵开着小小粉花的植物孤零零地长在树根旁边。
奇迹,竟然有这样坚强的生命。
这么感叹着,那小花也像回应我似的轻轻摇晃。
我跪下来,在那小花和神树之前,接着双手握在胸前闭上双眼。
“无论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我想起老人说过的话,却一时不知道许什么愿望才好。
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这么想了,又觉得太大。
还不如先试一试能不能成功。
“希望面前立刻出现一只蝴蝶。”
许过愿,我睁眼四下望去,却连半只蝴蝶的影子都没见到。
果然是假的吧。
虽然认为是假的,可实际在心中还保留希望。
“希望……”“椿”的微笑不断在脑中浮现,“希望能够见到‘椿’。”
我睁开眼,四下没见到人。
如果真能实现愿望呢?
“希望能够见到‘椿’。”
还是没有。
希望能够见到‘椿’。
我不再说了,只是默默在心中祈祷着。
……
雪下得越来越大,逐渐连视野都模糊起来。
我仍拼尽全力在去艾菊镇的路上奔跑着,口中不断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多。
也许赶不到了,会死也说不定。
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休息一下后又立马跑了起来。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双腿酸痛着,连肺部都传来灼烧的刺痛感觉。
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渗出,之后沿着脸颊滑在围巾上。
真是太没用了,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又哭起来?
双腿仍下意识用力,竟然脚下一滑向后摔在那里。
疼倒是不疼,只是内心好难过,好像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悲伤得躺在雪地上哭出声音。
好想,好想有人能帮帮我……
现在也好,以后也罢。
自己一个人很难坚持下去吧……
这么想着,却哭不出来了。
一滴泪珠冷却了挂在我的眼角,纷飞的雪花从暗涌明亮的云层中不断飘落下来。
“雪啊。”
无意识地,就像是刚刚意识到正在下雪,我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我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雪花,之后一手撑着从雪地里站起来。
把腿上的雪打落下来,接着蹦跳两下检查自己是否受伤。
只是小腿有些酸痛,其他都没问题。
虽然躺在那里很舒服,但肯定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我把注意力集中脚上,以免再次滑倒,之后向前方继续奔跑。
还有许多许多人,都在等着我呢。
如此地在雪中朝艾菊镇奔跑一会儿,从背后的雪中竟然传来汽车的灯光。
我停在原地,朝后面那辆驶来的小货车不断招手。
那辆白色货车停在我面前,之后车窗缓缓降下。
一个看起来十分健康的白发白胡老人从驾驶位笑着看我。
“去哪里?”
我趴上车窗,说:“去艾菊镇!”
“上车吧!”
上了车,我发现老人竟然穿着一整套白色西装,就连两只手套都是洁白的。
“老先生,怎么下这么大的雪还在山里开车?”我问他。
“回家嘛。你不也是在雪里跑步?”
“我也是回家。”我笑着回他。
在茫茫大雪中,车内荡漾起让人联想起春天旋律的钢琴曲,老人的车开得平稳却不拖慢。我端坐着看窗外的雪渐渐小了,心里感到安定而踏实。
到了艾菊镇入口,我下了车,绕了一圈到主驾驶车窗前。
老人打开车窗,仍然笑盈盈地看我。
“谢谢您!”我为他深深鞠了一躬。
“孩子,回家去吧,前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您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老人朝我招了招手,之后关上车窗开动向前驶去。
遥远天穹透过绿色的光,从云层裂开的缝隙缓缓移动。
我转过身,向铺满积雪的小道跑去。
……
已经在这里跪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我四下确认着,还是没有人来。
竟然还会上这种幼稚的当。
我强撑着快要没知觉的双腿站起来,却感觉周围比来的时候更亮了。
按理说已经天黑才对,可外面的雪地却反射出不可思议的绿光。
我走出神鸦树下,之后抬头向天顶望去。
云层消失不见,从天边一角渗透出神迹般的绿光。
那绿光流动荡漾着朝我的头顶缓缓流动,像是河流一般弯曲穿过神鸦树顶端的天空。
“椿”。
见到这绿光,心中不由征兆地浮现“椿”的模样。
……
根本顾不上喘气,我在神鸦树的大坑里,向着神鸦树原来的位置跑去。
预感越来越强烈,仟年就在那里等我。
天边的极光打旋着弥散过来,与我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每呼口气便有利具划过的刺痛感觉,从喉咙里甚至传来血腥的腥甜气味。
我把帽子和围巾摘下丢到一边,接着跑到那坑边半人高的绿草前,大声呼喊着仟年的名字。
“仟年!”
极光穿过头顶,向彼岸的天空传射过去。
“仟年!”我拼尽全力喊道。
……
仟年。
毫无疑问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我猛地回过头,连心中都颤动着。
那令我熟悉的,一听到就会热泪盈眶的声音。
“椿!”我朝声音似乎传来的神鸦树那边喊道。
向着那声音奔跑到神鸦树下,眼下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回头望去,连莹莹闪亮着的雪地也不见了。
“椿!”
“椿……”
“椿……”
我喊出的“椿”的名字从黑暗中回响着传回身边。
不管前方怎么样,都不能回头了!
这么想着,我继续呼喊着“椿”的名字,仍然在一片虚无中向前走去。
……
得不到回应,只有寒风从树林中穿梭过来的声音。
我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紧接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奔涌出来。
这样的未来,还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宁愿相信希望也不愿背负的未来。
我像个孩童一样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有什么人同样跪下来把我抱在怀里。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抱得不紧却十分温暖。
“仟年。”我叫他的名字,就像是许多年前我们还是高中生时的那样。
“我就在这儿呢。”
“我好想你……”我带着哭腔说。
他把我扶着站起来,仍然抱我在怀里。
寒风呼啸着卷起雪花,像是花瓣一样飘散在极光投下的莹莹绿影。
从仟年的身上传来令我熟悉的家的味道,我多想就这么在他的怀抱里逃避一切。
在仟年的怀抱里过了很久,我感受到他的温度正在渐渐飘渺。
“对不起……”我说。
“怎么对不起呢?”
“要是那时候能握得再紧一些就好了。”
“没关系的。”
极光投下的光渐渐淡薄,仟年的存在也正逐渐远去。
仟年向我伸出手来,我却怎么也再触碰不到。
“不要走……好吗……”我祈求着他。
突然,在仟年的残影中我抓到什么东西。
就在仟年消失的最后一刻,那东西从他的上衣口袋中被我揪出。
仟年也顺着抓住那丝带一般的东西。
一股强大引力牵引着仟年向土地中坠落,我拼命拽着丝带也被拉着趴在地上。
这一次,我怎么也不会松手了。
这么想着,周围却渐渐崩坏,整个世界都陷入虚无的黑暗。
我仍趴在地上,紧握着丝带。
“仟年!”我拼劲全力,叫喊着他的名字。
……
世界陷入无可言喻的虚无。
黑暗、静默、窒息。
只有头顶,一根红色的丝带连接着一位女生。
椿、椿、椿。
是叫做椿的女孩子。
耳边传来从未听过的海潮声。
安静又舒适,好像还有风从不知道哪里吹来。
就好像是坐在沙滩一样。
我向同样坐在身边的椿偷偷看了一眼。
她的衣服湿透了,连里面的粉色内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好漂亮,又可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她结婚呢。
“真的?”
我吃了一惊,难道她能听到我心里想的什么?
“一定真的。”我回答。
椿扶住腿站了起来,向我伸出小拇指。
“拉钩!”
我笑着,勾住那拇指。
在勾住拇指的一刻,我想起了许多许多曾经许诺下的约定。
“今天晚上,在神鸦树下面见面吧……”
“这周六,一起去车站看看吧……”
“下次去你家一定要和吾辈好好打个招呼……”
“约定好高中毕业后再来木犀好好玩一玩怎么样……”
而当这一切的回忆浮现脑中,我的内心却不容得任何思考,只是好像现在就置身其中,有许多个我在同时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样。
“怎么样,找到答案了吗?”
我回过头来,是那个白胡子怪老头正笑着看着我。
我细细想了想。
“没有。”
他怪异地哈哈大笑着,接着在沙滩上左右踱步起来。
“没有也很正常,没有也是一种答案。你身边的女孩子很可爱呢,是叫椿吧?”
“是啊,”我回答,“是我很喜欢的人,可以后很难再见到了。”
“那可不一定吧?世界说来很大,细说又很小,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嘛。”
“不是的,我已经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我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椿,心里却感觉不到悲伤,只有海风的宁静从夕阳的尽头吹来。
“不一定哦,或许还有办法。怎么样?愿意相信能够实现愿望的树吗?”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相信的。我只想知道代价是什么。”
我站起来,使头顶与地平线尽头的夕阳对齐。
“代价嘛……哦,你的那位椿要走了。”
夕阳逐渐沉没,随之是蔓延至深的黑暗。
椿转过身,一声不吭地向远处走去,只有她光脚下的沙子正沙沙作响。
“椿。”我回过头,叫住她,“我们约定好了什么来着?”
“当然是一起去木犀市啦!刚说过就忘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开玩笑的。你的胸衣透在外面了。”
她听我这么一说,脸突然涨红着捂着上身跑远了。
原来,约定的是这个啊。
当思绪归来,顺着手中的红色绸缎,我看到椿的眼泪从空中落下。
“我拉到你了!”她累得憋红了脸,大喊着。
“我上不去了,椿。”
“那我也不会松手的!”
当所有的回忆凝结成对未来的希望时——
“你过的还好吗?”我问道。
“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再也不会松手了……”
“要是我在的话,会比现在好一些吧?”
“仟年……求求你了……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椿的热泪滑落下来,穿过空气落在我的脸上,就像是秋日的阴冷天气突然下起雨来。
只要希望存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在心中虔诚地许下愿望。
我的意识从身体剥离出去,就像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椿的那时一样,我像是看戏剧一样看着椿拼命拉着一根红色绸缎。
那红色绸缎下绑着的自然是叫做仟年的男生了。
慕然,在戏剧的周围,耳边传来波涛声与撞击声。
世界重新照亮,眼前是浑浑污水向后奔涌着。
“仟年……快醒醒啊……”
我听见椿祈求着,这祈求对象自然不是我了。
仟年,该醒醒了。
那浸泡在污水里的男生疲惫地睁开双眼,把手里绸缎抓得更紧一些。
我闭上眼,眼前的一切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经很累了,睡一会儿吧。
晚安,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