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间”,温度逐渐下降的时间段。
一路坑坑洼洼,颠簸忐忑,车轱辘自然而然扎进了泥坑里。
霖珹跳下狼车,溅起泥花,长靴和衣摆瞬间脏兮兮的。
她慢慢挪步到狼车背后,试着往前推,但脚底滑,没有站立的支撑点,没法使劲,折腾地满头大汗。
霖珹敲敲狼车,粗气喘着:“坐在狼车上不动的那位,能不能委屈你下来站会儿!”
狼车里,闷声飘出凉凉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被吃闭帘羹,霖珹耸肩,似有些无奈,笑着说:“行吧,您好好歇着。”
然后自己去找个结实的木板,准备把车翘出来。
没办法,谁教她自己找事呢。
……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重新撰写四大城区的鹿灵契约。
现在应该说是三大城区,因为晶石的产源地——晶城,在四年前被毒棘封禁了。
毒棘是深荫之域最大的危机,它使这片地域暗无天日,剥夺了生灵直视阳光的权利,并且还在不断繁衍,将所有生灵的生存空间越挤越小。
鹿灵契约是唯一能压制毒棘的办法,但会随着时间淡化。
至于原因,这种古老的秘术衍传至今,只有鹿神卿懂这些,出行计划也是鹿神卿提出的,并得到四城阁的批准。
除了这位域主要跟来,不在计划内。
理由也很随便,微服私访。
不上朝,不批折,吃茶听戏看画本,现在说什么要体恤民生 ……四城阁绝对是故意给她找麻烦的。
霖珹回来时,车上的那位祖宗已经下来了。
“嗯?鹿卿阁下怎么下来了,不是站着吃不消嘛?”
霖珹开玩笑同时,动作也没停下。将木板往车轱辘下用力一插,在翘起的一端往下压,成功将车拨出泥坑。
“你最好不是在拖延时间。”
鹿君一眼没瞧霖珹,进了狼车。
霖珹也不想说什么,默默地坐在帘子外,策着狼,车轱辘慢慢悠悠的转起来。
车顶檐下是标配的晶灯,在黑暗中,虽然只能照清眼前路,但亮度稳定。
霖珹还是怕黑,浮萤也配合着往她身边聚拢,以及,从帘子后传来逐渐沉重而清晰的呼吸声。
鹿君睡着了。
霖珹停下狼车,轻轻掀开帘子,黑布罩住车内的晶灯。
些许浮萤飘进车内,小小光亮勾勒了脆弱的轮廓。
睡着后的鹿神卿如小鹿般依偎在车厢的角落,神清骨秀,就是体态娇小,太瘦弱了。
霖珹是知道鹿君是常年离不开药的,就是这样小心养着,还是容易大病一场。
所以,当霖珹知道鹿君要单独出行的时候,心都跳不齐了。
她怕她回不来。
也许鹿君已经看淡了生死,但在人性的自私上,霖珹想留住鹿君。
这个理由,没法跟鹿君说,就是鹿君知道,又凭什么听她的。
而且,四城阁不会允许这种情感的存在。
霖珹心里堵的慌。
鹿君,是她心里的神明。
她还亵渎了自己的神明,虽然自己安慰自己是逢场作戏,其实心里清楚,她在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
敢说每一次强制行为,自己真的不情愿吗?
鹿君肯定很厌恶她吧。
这时她又不敢去触碰了。
想哭哭不出。
给鹿君盖上了件白狐裘,然后轻轻放下帘子。
霖珹在腰间的包里拿了一颗辣椒塞嘴里,被辣得眼泪如珠串不断,眼角通红。
她又拿出在鹿神殿里顺走的银雪玉耳骨夹。
第一次尝试将雕刻用在耳饰上,夹在耳骨的部分是纯银塑的含羞草,也像稻穗,或者飞鸟的翅膀,打磨的非常光滑,能温和的环扣在耳骨上,耳坠部分还没想好,刻刀在银雪玉石料上方比划。
狼匹也趴在青苔地上,舔着劳累的爪子,眯眼休憩。
羽萤悄咪咪的蹦出来,飞到青叶上,小拇指盖这般大,似银蒲伞绒状的尾羽摇曳着金黄色的辉光,娇俏的很,不让碰,一碰就弹脸。
鹿君被跳跃的羽萤蹦醒了,声嘶而轻声:“到了?”
霖珹收了耳饰,道:“快了。”牵了缰绳继续驱使。
出了域宫郊外,开始出现毒棘。
燥间。
小道越来越平坦,铺的碎石子路,两旁反而越来越窄了,在往前没多久,眼前没路了,是纵有山高的毒棘丛。
霖珹跳下车,敲敲车厢,道:“鹿卿,我去取个东西。”
鹿君掀开车帘,看了霖珹一眼,还是不跟霖珹说话,自己慢慢扶下狼车。
霖珹走向毒棘丛,脚下开始渗出莹莹绿光,顿时,毒棘如被火灼一般迅速扭曲退怯,由毒棘织成的缚网也开始溃散,显露出村落残朽遗迹。
腐烂的黑,不论是砖瓦还是植物,泥层里还扭动着许多骇人的毒虫。
镇门牌匾已经裂开,被腐蚀的千疮百孔,唯有镇内鹿神兽体神像上雕刻的字迹尚存,原本是标注为何年所造,现在只看得“萤镇”二字模糊潦草。
石像鹿神刻得浓眉大眼、笑唇福耳,身上裹了层银白纱布。
霖珹问:“鹿卿在看什么?”
鹿君淡淡道:“这神像刻得有意思。”
霖珹疑惑道:“嗯?”
鹿君道:“人不是个人,鬼不是个鬼。”
“……”
有被冒犯到,那是她祖宗刻的!
霖珹在背后无声的谴责了鹿君,轻车熟路的走进一间较为完整的房屋。
抽出随身一把小匕首,凿出一块砖,砖翻过来,中间是个泥糊的圆,刮下泥,封的是一条吊坠。
吊坠上挂着一个银铃铛,还散着银光,打开银铃铛,里面是颗银白的玉珠。
玉珠不是自然形成的形状,是被人细细打磨过的,手感光滑柔和,可见石雕师技艺的精湛。
而且,霖珹感觉,研磨的技巧很熟悉,父亲好像教过她。
确定了里面的东西还在,霖珹把砖块塞回缺口,然后闷闷不乐地将吊坠放到鹿君的手心。
“这条坠子,物归原主了。”
鹿君看着坠子。
里面的东西蕴含的灵力很熟悉,若不是有这条坠子在,这个小镇估计就没有存在的痕迹了。
她不记得给过霖珹这坠子,也不清楚这条坠子是从哪里来的。
鹿君走过去,把吊坠又放回霖珹手里,道:“自己收着吧,能保你性命。”
鹿君看上去是真的不知道,霖珹也只好顺着台阶下,戴上吊坠,道:“那我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多谢鹿卿恩赐。”
鹿君也不否认,道:“既然君主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那我们就离开吧。”
霖珹却道:“鹿卿,在这留一日好吗?”
萤镇是霖珹的故乡,没有刻骨铭心的过去,只有平淡而温和的生活。
就想简简单单道个别,毕竟她们走后,这里会被毒棘重新封锁。
鹿君轻轻点头,默许了,转身道:“我先回狼车休息了。”
鹿君周身亮莹莹的,都是蹦蹦跳跳的羽萤。
霖珹看着鹿君,满眼都是笑意,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