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逆回时（二）
冯如风嗤笑，“然后呢？和三千年前一样，不停的搬迁吗？不断地退避，等到将来，当无尽树的枝杈蔓延地极，那些蝼蚁，又当如何？”
“至少我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复活大人，”清意说，“只要大人回来，就能再封印一次无尽树。”
“让大人的仙魂再散一次吗？”冯如风的声音冷淡，“清意，你可真是大人的好仙宠。”
清意直觉被冤枉，猫爪子指着冯如风，愤愤不平，“你胡说八道什么？大人乃天极仙首，区区无尽树封印怎么可能让大人散了仙魂？天梯折断，地极巨灾，若非大人力挽狂澜，地极生灵哪来的今日繁荣。当年大人封印无尽树时候，就已经耗尽了半数修为，才至仙魂承受不住无尽树封印阵法的反噬。若大人能以全盛之身醒来，仙魂岂会说散了就散了？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你能延缓速度，人族不断地往外搬，才等到大人复活。”
“就算你说的一切能实现，”冯如风方才只说了其一，“但杨轩辕的后人肯吗？清意，睁开你的猫眼看清楚，你口中的人族，现在已经和三千年前不一样了。三千年前，他们除了一堆风一刮就倒的破房子，什么都没有，随时随地卷着铺盖就能搬迁。可现在的呢？他们有坚不可摧的城池，遮风挡雨的瓦房，有管吃管饱的肥沃田地，有四通八达的陆路商事和水道货运，还有比之三千年前成百上千倍的数量。一句搬迁，就让他们放弃掉这些，他们会愿意吗？为了一个无尽树可能生长，他们可能没命的可能性，离开他们的故土，丢弃掉他们的财富和产业？和我们一样，背井离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
“他们做不到！”
“所以你想怎么样？”清意质问，“你有别的办法吗？”
“让大人散开的仙魂，全都入我的身，”冯如风简单明了，“我本就为大人所造，得大人一丝仙魂方得有了极识。等大人收回他所有的仙魂，再以我极识，重建无尽树的封印。大人从此之后就在我的身体里活着，地极的蝼蚁也能继续活下去。”
清意也直觉这是个好办法，唯一的牺牲是仙首大人的仙魂太过于强大，会吞噬掉冯如风的仙魂，冯如风这个人的存在也会消失。可他自己也说，他是大人所造之仆，应大人所想，救地极生灵，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他眼底酸酸的，就是不想开口承认这是个好办法。
两人从前谁也看不上谁，见面必定没什么好脸色，地极这些年他一直以为冯如风早就回天极了。
“怎么，你舍不得？”
“别自作多情，”清意甩了甩尾巴，“就是觉得这么做不像是你，你一惯的看不上地极生灵。”
“我只是不想大人失望，”冯如风向离珠伸出了手，“把聚魂瓶给我。”
离珠摇头，把聚魂瓶背到身后，“我不给。”
清意诧异离珠会反对。
离珠警惕着冯如风，“我虽然听不太懂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但你想让聚魂瓶里的神识，都入你的身，我听懂了。我不同意！”
“离珠，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清意不明白离珠为何会反对，“大人也会复活，这也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那师兄呢？”离珠一挥手，把肥猫甩下了自己的胳膊，“师兄的神识也在里面！你只有一具身体！”
“当然是和我的仙魂一样，被大人的仙魂吞噬掉，”冯如风并不打算问离珠的意见，他这些年一直观察离珠，离珠会这样想在他的意料之中，且离珠变得太弱了，弱到他根本不屑去在意她的意见，“你太在意那个蝼蚁了！把聚魂瓶给我！”
“我不！”离珠继续后退，眼前的人能困住段笙，修为应在段笙之上，且他是那个什么天极的人，能用仙术，而自己现在已经无法用心丹凝聚仙气，现在毫无还手的力量。
可她绝对不能把聚魂瓶交出去。
师兄的神识在聚魂瓶里，将来还可能分离，可若师兄的神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就只有彻底消失了。
离珠迈开腿就跑，无尽树底一片漆黑，她分不清方向，但左右离的越远越好。
她一边跑一边潜入神识海，寻找那个赤火少年。
现在只有他能帮自己了。“出来，快出来啊！求求你了，你去哪里了！”
清意喵呜两声，“离珠总是做些我们看不懂的事。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虽然我与你一条心，认为把复活大人是对的，但你不能欺负离珠。无论是赤火还是离珠，都不行。大人会不高兴的。”
“若非赤火公子，我真的会杀了她，”冯如风勾勾手指，淡淡命令道，“回来。”
离珠迈不动腿脚了。
有一股力量，掰着她的身体，强迫她转了过去。
腿脚仿佛被控制了，不听她的使唤，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不能……”离珠想停却停不下来，想来一定是那冯如风的术法，她在神识海中不断地找寻那少年，“赤火，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帮我，我不能把师兄的神识交给他！”
可神识海无边无际，少年无影无踪。
离珠看见了清意，看见了冯如风，不断地靠近他们。冯如风伸出手，“把聚魂瓶给我。”
离珠挣扎，然而身体却非常听话的向前，举起聚魂瓶，就要递到冯如风手中。
“这就对了，”冯如风不屑的看向被他术法控制的人，“对于大人，你已经尽力了。”
“不！”离珠感觉聚魂瓶正在缓缓的离开自己的手心，冯如风正要拿走她唯一的希望。
与其说希望，不如说是执念。
银彧说，她执念太深，所以活的看似自在，却一点也不自在。
放弃执念，天长地宽。
她承认。
师兄就是她的执念。
师兄说，她要活下去，即使执念不在了，也要活下去。
可她就是不愿意。
她不愿放弃执念，不愿离开执念，也不想让执念有一天不在了。
去他妈的天长地宽，她这一辈子，就必须被困在这个执念里，纵使方圆囚困，纵使锁链交缠，纵使一千座五指山压在她的身上，她也要翻出个八千里路追云踏月，迎接她的星河灿烂。
她的情爱和血肉，就生在这执念里。
“我不允许，不允许任何人……再夺走师兄！”
只见离珠手掌之间，升起炽热的火焰，冯如风似是惧怕那火，缩回了手，聚魂瓶重新落回了离珠的手心。
离珠在火焰出现的那一刻，找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她握紧聚魂瓶，心丹仿佛回应了她强烈的执念，可仙气不同以往，却是从她身体里自己生出来的。
“极识！”清意竖起猫尾，“离珠你怎么会……会……有天极的极识！”
“极识不是她的，”冯如风被离火所伤，纵然是他，离火的伤也无法愈合的伤口，“赤火公子生出了极识，大人知道了，定然高兴当。所以赤火公子，现在可不是你淘气的时候啊！”
离珠夺回了聚魂瓶，心念人皇神斧，她的武器变大，回到了她的手中，神斧上灼烧着赤红的离火，指向冯如风。
冯如风不再轻敌，手上仙气凝出千万密密麻麻的冰凌锥，完整一片悬浮半空，蓄势待发。
清意急的跳脚，然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力量变成人形，阻止两人，只能窜到两人中间，乱挥着猫爪，“你们两个，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离珠沉默以对，离火气势更盛。
冯如风淡淡道，“清意，你是站哪边？”
清意哪边也不想站，但论道理，复活大人才是上上首选，“离珠你想一想，若地极毁灭，你也会死，我们统统躲不过去，你的师兄又谈何能活？只有复活仙首大人，只有他能封印无尽树，只有他能救地极所有人。”
离珠依旧不退让，清意虽然救过她，但他和冯如风明显是旧相识，是那个所谓天极的同乡。
他们高举着天下大义，拿着人族存亡说理，可师兄凭什么被牺牲？
她的执念，凭什么输给所谓的“地极毁灭”？
清意又看向冯如风，这厮今日也是非要把聚魂瓶抢过来不可的。
依着他对两人的了解，还是离珠讲道理些，“离珠，就算你有赤火的极识，你也不是冯如风的对手，冯如风他是仙首大人的第一个造物。”
造物？离珠冷笑，原来你只是个傀儡啊。
她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没有生命输给一团木石铜铁材料的道理。
清意似乎知道离珠想什么，“天极造物，可不是你们这些地极蝼蚁口中所谓的仙宝和傀儡。你身体里的赤火，也是大人的造物之一，可惜他才刚刚生出极识，你见到的他，还是个孩子吧。可惜，若你今日死在我手中，他还要再麻烦寻找合适的身体。”
“今日死的，是你！”
“是吗？”冯如风白衣凛凛，只见千万冰凌锥，暴风雪一般卷着飓风朝离珠涌去。
神斧挥动，火焰斩向了风雪。
肥猫差点被卷走，迅速逃离开战区，狂吼，“这里离着无尽树太近了，你们要打，也别在这里打。无尽树诡异，连大人也解释不清楚其中玄妙，天知道你们两个极识打来打去，会不会影响到它！”
可两个不要命的人，谁会在意一只猫的咆哮。
无尽树漆黑的树底，被火红的火焰照亮，冰凌一次又一次冲向火焰，火焰也毫不示弱的打破冰凌排成的冰墙，神斧冲撞声惯耳震天，只见白雷正冲着冯如风劈下来，“吾来助离珠小友。”
“段笙！”离珠也没想到自己的帮手竟然会是他，但辗转多事后，她和段笙的利益似乎又回到了一处，的确可以暂时合作。
“尔，究竟是何人？”段笙以为冯如风是妖族，追赶到无尽树底就被他困住，他刚脱开阵法，就感觉无尽树底有强大的仙气。
他感受不到周遭的仙气，心丹无法运转，赤火不在，也进不了无尽树底，可他是赤火族长，很快接受了世界的巨变，他拿出一串白珠子，甩向无尽树仙气奔涌处。
白雷打下来，一颗珠子一道雷，七七四十九颗珠子就是七七四十九道白雷，他赤火族祖传的上古仙宝，传说也是三千年前静昙先祖所造的。
冯如风根本没在意，一手挡住离珠的神斧攻势，一手伸手，接住了一道又一道打下的白雷，“地极蝼蚁，也配与我等战斗。”
段笙大惊，同样震惊的还有离珠，白雷神斧，连七宗大阵也可以劈开，可冯如风一手就接住了，这是何等惊人的力量。
她的心丹回应了她的念想，由内而外生发的仙气，也变得更多，神斧上的火焰跃跃欲试，欲要和那能接住白雷的强大力量放手一搏。
极识相撞，仙气逸散出整个无尽树底，乌云之地黑云翻卷，无尽树枝杈一半带上了火焰，一半挂上了冰凌，清意知道是拦不住了，回头就往无尽树外跑。
无尽树外围的士兵，不知无尽树底发生了什么，直觉乌云之地的黑暗处，压迫的力量不断地涌出，让他们连喘气都吃力，但他们没有得到军令，谁也不能贸然靠近查探，只能点燃烽烟，八百里加急往皇城不停的送。
谢将军着急的背着手踱来踱去，想就算朝廷一群臣子议来议去耽搁些时候，但天师府的仙鹤也该到了。突然一只肥猫扑了过来，“你们怎么还在这？不难受吗？快，把所有人都撤走！往后撤三里。”
“猫……猫……说话……妖族休得放肆！”谢将军还没抽刀，对付这胆大的猫妖，就听有士兵飞奔来报，“天师府急令，驻军后撤三里！之后严格防守，若有百姓定居或途径三里之内，一并强制带离！”
他一走神，肥猫已经夹着尾巴敏捷的逃窜，他没时间去追，立刻向全军传令，把方圆三里的所有活人全部撤走。
段笙也是个活人，被谢将军发现在无尽树边缘徘徊，直接打晕了扛走，半分解释都不想听。
都这么乱了，谁还在意你是凡人百姓还是仙宗的宗主。
白雷戛然而止，四十八道尽被冯如风接住，最后一道不知何缘故，乱了方向，劈向了无尽树深处。
离珠怀中的聚魂瓶，忽然从怀中飞了出去。
那是无尽树树干和根系的方向。
冯如风也看见了聚魂瓶，立刻飞身来抢，离珠也追了出去，直觉一道无形的力量，挡在他们身前。
往前进一步，都是骨肉撕扯的剧痛。
突发巨变，两人谁也没料到会生出此等诡异。
两人不约而同的止戈，各自与那撕扯的力量斗法。
眼见聚魂瓶就要飞出她的视线，离珠什么也顾不得，迈开大步子忍着痛苦，追向聚魂瓶。
力量贯彻她的周身，仿佛要把她的心丹掰开柔碎了，离珠握不住人皇神斧，却只想着能走的快些，抓住那不断漂移的聚魂瓶。
“疯子！”身后冯如风被力量逼的连连后退，想自己不能交代在这里，捏了个仙诀，转身返回无尽树之外。
他和离珠交战的混乱，还有那雷，似乎引得无尽树动作。这么多年无尽树偶有动作，因为又阵法封印在，动作很快就会停歇。他完全可以等几天，再来取聚魂瓶，可离珠不要命的一门心思的往前冲。
真是个疯子！
离珠看见聚魂瓶停在无尽树的树干旁边。
就差一点，离珠几乎要疼晕过去，强撑着一口气也要拿到聚魂瓶，她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一棵树，也别想把她的师兄抢走。
一道火焰从无尽树干生出，刹那之间，穿过了她的眉心，穿进了她的神识海中。
“离珠，我们即将要见面，在很久很久以前……”离珠陷入昏迷之前，就只有这句话，不断地回荡在她的神识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