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逆回时(三)
离珠做了一个很漫长的美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临江宗,重新做回了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半妖。杀她父母的仇人依旧是她的师尊,妖族鸠占鹊巢混迹在七宗中,以凡人之命修炼心丹,而赤火族被世人视为妖,封印在无尽树底不见天日。
她住在自己的小院里,经常会被各种人指使去做苦差事。语燕终日愁眉苦脸怎么才能长高,薛养的炼器炉总是摆放的乱七八糟,秦婉茹高傲的走路都像一只花孔雀,含章几个还是想住进她的院子……只是这次,被她婉言拒绝了。
梦里,怀岁挽还活着,还是临江宗的大弟子,她的大师兄。
真好。
师兄常来她的小院看她,教她术法,给她带些小玩意,陪她看日出日落,讲一些在人世除妖的有趣事。
她认真的学,开心的玩,专注的看,安静的听。再也不回避师兄对她的好意,无纷无争,无怨无恨。
她一直以来的执念,便是这般岁月静好互相陪伴的岁月。
仇恨让她鬼迷心窍,一步错,步步错,纠缠在误会中,看不清自己的心。
师兄想要让她清醒,可她都做了什么?她对师兄的伤害,一辈子,一百辈子,一千辈子也弥补不完。
如今只有梦里,她才有后悔的机会。
往昔的幸福全部凑起来,成了这个梦。离珠想着,这梦太美,若她永远醒不过来就好了。
可惜人往往十愿九不足,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到了她的前额。
疼痛让眼前美梦尽散,离珠眼前,是一片草比人高的苍茫荒野。
她依着一棵树,长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不知品种,有三人之高。
离珠正靠着它。
树上结的白色果实,圆圆滚滚,和井里打水的木桶一般大,可能是长得成熟了,被呼呼而来的大风吹落,好巧不巧,成了把离珠从美梦中砸醒的罪魁祸首。
离珠顶着剧痛揉了揉眼睛,这什么地方?
七宗仙山呢?
城墙呢?
想大则国建国三千年,人族越来越多,地盘不断扩张,东南西北尽数到海,竟然还有这么一片没有垦过的荒草地?
没有山头,没有林荫,没有江河,没有城镇,没有田庄,没有官道,目之所及全是枯黄的草,比她还高的草!
无尽树底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隐隐记得有一团火入了她的神识海,还有那撕扯骨肉的剧痛,继而她就晕倒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聚魂瓶……离珠手中紧紧握着它。
还在。
离珠站起来,抖了抖身上沾着的草叶,隔着草见日头高照,万里晴空唯有一片乌云,之下生长着一颗大树。
真是无论从哪里,多么边角旮旯的地方,都能看到乌云之地的无尽树啊。自然造物好生神奇,竟造有这样的地标,任谁都不会迷路。
不知是不是离珠的错觉,可能是隔着远的缘故,无尽树好像变的小了很多。
好歹找个有活人的地方,打听一下这里是哪儿,离珠习惯性的施术,可悬天光剑没有半分回应。离珠暗道不好,立刻运转心丹,心丹不见了。
之前的那股子自生的力量,也不见了。
她想深入神识海,寻那个赤火少年,他记得冯如风叫他赤火公子,可她的神识海紧闭,她竟然进不去了。
若说不久前仙山失了仙气,她只是不能运转心丹凝结外部的仙气为己所用,身为修士,神识海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的,然而,如今的她,变成了一个未开神识海、未凝心丹的彻头彻尾的凡人。
“怎么会……”离珠怕自己还在梦中,掐了自己好几下,确定自己的确成了人世间的凡夫俗子,神识海封闭,赤火族血脉连同她继承的心丹消失了,“难道是那冯如风做的?怎么可能?”
身为赤火族,如果心丹碎裂,按道理,她也会跟着身死道消。可她还活着,且无病无伤,精神倍棒,除了心丹神识海像是没存在过一样,一如往常。
“驭妖琴……”离珠一摸头顶,驭妖琴化作的发簪不在了,再一试腰间,小号的人皇神斧也不知去处。
离珠仔仔细细的看过自己,她的衣衫破烂,像是挨过千刀万剐,碎布片在风中摇摆,只勉强遮蔽她的身体,长发散乱披在肩头,上面还沾着没有抖掉的草叶,裹足长靴只剩下脚腕的皮带,几乎是正赤足踩在泥泞的草石上。
真是够狼狈的了。
她从前在仙山虽然没钱,可吃穿不缺,简单的装束最起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算被炎修晴越追杀的最窘迫的时候,也从没有这般狼狈过,这般衣不遮体的模样,就连人间要饭的乞丐,多半也会嘲笑她。
离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现下处境,她必须回到无尽树,才能知晓自己的心丹和神识海为何会消失。
可她该怎么回去呢?
没有心丹,她就是个凡人,仙术用不了,仙宝靠不上,只能靠双腿来走。
荒芜草原,连边都看不到,更不用说走到无尽树,她得走多久?依着凡人不过百年的寿数,一辈子恐怕也走不到。
思来想去,与其在这里哀怨,不如立刻动身,说不准路上碰上哪家人族城池,求官府给天师府去个信,天师府人脉发达,传消息很快,杨小昭知道是她,自然不会任她在外不管。
天生心丹,再结妖丹,神识海开,继而仙法运转。她虽不曾为凡人,也一定有过还不能使用仙术的婴儿岁月。在修法术之前,是什么样子?那时太小,离珠自己也记不得了。
离珠捡了一根草,把乱糟糟的长发束起来,省的风吹乱舞挡眼睛。
用惯了悬天光剑,反倒不习惯凡人的走路前行,且草长的太高,她每走一步,都甚是艰难,需要把草向两边拨开,才能看清眼前寸步。
走了很长一段,步子开始越来越沉重,离珠直觉浑身出汗,开始虚喘,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
仙山修炼,可食可不食,以天地灵气化作心丹运转成自身的体力和仙力。可凡人不成。人吃五谷杂粮,不吃会饿,饿了就累,累了就像离珠现在这般,两眼发花,只想躺下,闭眼睡一觉。
可荒原野草,哪里有她能吃的?
离珠实在走不动,原地坐下在歇一歇,痛恨自己这凡人一般孱弱的身子骨,真是一无是处。
走路这么累,还没效率,难怪凡人总是聚居城中,垦良田耕种,满足温饱,碌碌一生。
恍然间,她想起从前师兄与她讲过一段人间历史。在大则国创立之初,始帝则风强征万数百姓,日夜不断,修筑城墙,累死了过半人力,生生在荒原白地,拔起了大则国最初的十二座城池。之后在城池之间,挖运河道,引江河水,百年后,自然形成了围绕城池长满庄稼的肥沃土地。
仙山云雾缭绕,绿树连茵天,她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荒原,连同残暴无情的帝王,带走了万数人族的血和命。
如今眼前之景色,倒是和师兄所讲,如出一辙。
想若眼前有城池,有庄稼地,有江河水,最起码,她便能找到点吃的东西。
还能租一辆马车代步,虽然她没有银子。
她半妖之躯,一朝沦为凡人,难道就要饿死累死在这?
离珠想想就可笑,枉她不久前还自诩人皇神斧和驭妖琴的主人,独驾离火之力,无尽树下大杀四方。
日光刺眼,离珠转脸,直觉眼前一闪,那凄凄荒草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折了日光的方向。
离珠一骨碌站起来,一时间忘了忍饥挨饿的痛苦,几下把草拨开,连爬带钻,冲向草后。只见草后一抹碧绿,仿佛见过,再近看,竟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驭妖琴。
离珠把驭妖琴捡起来,母亲留给的这东西还在,那她的神斧,是不是也落在附近?若能找到仙宝,或许能恢复神识海,重新把心丹找回来也说不定。
从前,离珠凡事总喜欢往坏处想,比如喜欢怀岁挽,就会先想自己是半妖,妖血卑劣,怀岁挽一定不会喜欢她。如今处境,坏处越想越生无可恋,反倒让离珠开始往好处想,哪怕这些想法完全超越了她的认知。
硬是靠着这股子乐观底气,离珠扛过了疲倦和饥饿,低身在人一般高的荒草中扒拉,寻找巴掌大的斧头。
日头渐落,荒草原渐渐沉入昏暗。
没找到斧头,离珠却从浅处草地里,挖出了几个看上去能吃的果子。她也是头一回感受到进食这种本能,正思考着这果子好不好吃,双手已经把果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把果子都吃完下肚了。
虽然味道苦涩,却能充饥果腹,离珠得感谢人间土地能生万物,随处都有能果腹的吃食,这般她或许不至于在走到人族的城镇之前,半路饿死。
人皇神斧,依旧没有着落。
夜里星光微弱,不如白日阳光,更加找不到细小的物件。离珠困得直打哈欠,想起来凡人不仅要吃东西,还需要睡觉。她只能适应本能,打算在离离原上草里凑付第一个凡人夜晚。
草间微动。
失去心丹,仙力不在,但离珠的敏锐还在。
这不是风动,而是活物的生气。
在草之间穿行的活物,绝不可能是仙门七宗的人,也不是妖族,或许是虎狼鼠兔等兽类,也或许是和她现在一般的凡人之躯。
荒草太高,细微的声音隐藏在远处的荒草之后,离珠看不见,不能贸然现身,直觉那声音逼近她,她连连后退,想先看清对方再做应对之策。
“嘘!有东西!”草后有人说话。
离珠听到了人声,不是野兽,她欣喜若狂,没想到在荒野里能遇上凡人,若跟随他们到人族的城池,不用她像无头苍蝇一般找路。可随之嗖嗖几只箭,与离珠擦身而过,力道强悍,带着几根断了的草颈,没入荒野中。
“我不是敌人!”离珠大声解释道,“我在此地迷路,不知城池何处,求几位侠士仗义相助。”
“是个母的,母的细皮嫩肉,好吃的紧,”男子毫不理会离珠与之对答,扬声与同伴道,“姓杨的一早就烦我,说他算了一卦,我今天运势在东,往东走,一定有大收获,还真让他说准了一次。”
草后,又是嗖嗖几箭,差一点就中。
离珠躲避的快,明白这些人是打算抓住她,不会听她的解释了。
箭虽锋利,然射箭人却隔着很远。
论人族武器的威力,能射这么远,手臂之力也是超越寻常凡人了。
离珠撒开腿就跑,生命危险在前,凡人的体术她没学过,总归不能这般被当成靶子射死。
“它要跑!”男子臂力惊人,耳力也惊人,“阿洛去左边,阿生去右边,拉网绳,听动静还是个大个儿的,万不能让它给跑了!”
离珠听声音有三个人,三个人从不同的方向靠近,逼着她只能朝着一处逃窜。
此地荒草长得太高,跑起来十分碍事,离珠惊心动魄的躲过了几箭,很快就听见方才还隔着一段距离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
然凡人的动作却是慢了下来,也再没有乱七八糟的箭射过来。
离珠稍作放松,以为对方终于看清楚了自己是同族,脚底后挪,直觉比方才的草泥更软,脚下一下踏空,她心想不好,是陷阱。一条粗绳子在她右边小腿上迅速打了个结,迅速抬升,把她整个人倒吊了起来。
“抓住了!”凡人很兴奋,“果然是个母的!”
离珠被从草里吊出来,才发现荒芜的长草上,竟然支开了一个大的四方框架,有三人之高,几条长木杆竖直撑着,风中不倒,就像是一个简易拼凑起来还没加砖瓦的房梁架子。
绳子另一头,就系在架子顶上。
离珠晃晃悠悠的看见三个凡人,一人手里拿着一张弓箭,其余两人各自拽着绳子,似乎是在维持架子不倒。
“就是个头有点小,没几两肉,早知根本用不着起网绳,费这么多功夫,”持弓的男子走上前,看着离珠似乎很失望,“就说姓杨的算卦不靠谱,还以为是什么大猎物,千里迢迢跑过来,就这?够几个兄弟塞牙缝的?”
“再小也是肉,”旁边人似乎也很失望,“带回去吧,也不算空手而回。”
“行吧,把人放下来,捆好了,”男子把弓背到身后,“我去去就回,在这里等着我。”
“少族长,您去哪儿啊?”旁人明显的想拦却不敢上前,结结巴巴说道,“族……族……族长交代,让您忙完了事儿,快些回,今儿九尾狐族的族长要来咱们寨子做客。”
“我知道,”男子一指离珠,“耽误不了阿姊的事。我这不带见面礼回去了么,就吃她,现杀现做,新鲜的。”
持弓男子走后,两人一人一边,放下吊着离珠的架子。
“要我说,生吃浪费了,”一人道,“就该煮着吃。先腌入味,细皮嫩肉的,煮着吃香。”
“你没听少族长说,要用她招待九尾狐族的客人?”另一人可惜,“我听说九尾狐族喜吃清淡口的,多半是要灶上清蒸。”
“那得掌好火候,上次谁蒸的那羊妖肉,老的都咬不透!”
绳子一拉,离珠被重重的摔在地上,眼冒金星。若她没有听错,刚刚这几个凡人竟然在商量……怎么吃她?
她虽然半妖血脉,可模样是人,再说只有妖吃人,人也不吃妖啊!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离珠赶紧解释,“两位公子,我和你们一样,是人族。我误入此地,迷了路,不是恶人。你们知道七宗仙山吗?我是临江宗的修士,不过遇到了一点麻烦……”
“她嚷嚷什么呢?”
“听不懂,”一人半蹲,按住挣扎爬起来的离珠,熟练的用绳子困住了双手和双脚,“瞧模样,多半就是蓝族的哨子,走迷了路,进了咱们的地界。”
“这可是九尾狐族的祖地,蓝族这是想干嘛?连着几百里的宽敞的稻田都喂不饱他们吗?再说七大部都知道咱们族长在这儿,要和九尾狐族谈联合的事儿,他们这时候敢来挑衅,那是赶着找死啊。”
离珠根本不知道什么蓝族绿族,九尾狐族倒是熟悉一些。再说人族和妖族何时能坐下来谈联合了,虽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努力伸冤,“要不你们把我送到最近的官府吧,让官府决断我的罪状。”
之后她让官府书信于天师府,天师府自知道如何处置。
“她说……什么府?”没听清楚。
“天……”
“阴曹地府,”持弓男子回来,手里拖着只野猪,野猪身上订着箭,血拖了一地,“帮忙,累死了。”
他扬起手,把野猪扔在地上,让手下绑好。见方才抓的猎物睁着眼瞪他,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想都没想,一道霹雳劈上离珠后颈。
“聒噪,”他用脚尖踹了踹,“哪来那么多废话。”
两人把猎物分别扛起来,一人背起网架,跳入草中,快速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