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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十九)

    转眼已是深秋,这段时日似乎一直在下雨。

    战争即将开始。

    北境王快死了。

    暴雨中,有人缄默无言地跪在殿外,从白天到夜晚。雨水侵蚀着他的身躯,却无法压弯他的脊梁。

    早就知道这是徒劳,但这也是夜揽雪最后的希望。

    双腿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心里的那场暴雨摧毁了最后一片净土。当白昼再次来临时,他强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地牢。

    丝丝缕缕的寒意穿透每一处骨骼,每走一步,就像走在悬崖峭壁上,稍不留神便会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谁还能来救他呢?

    他只是想和父王一起回家。

    夜揽雪跌跌撞撞地跑到地牢,嘶哑的声音爆发出在南宁的第一声怒吼,“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啊!”

    而守卫只是冷眼看着他,甚至不开口驱赶。像是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所有人鄙夷地打量着他,无动于衷。

    “让我进去吧……我父王真的不行了。”

    最后的防线像沙子堆砌的堡垒,吹弹可破。夜揽雪瞪大双眼,猩红的血丝狰狞地暴露在原本澄澈如泉的眼眸中。

    “哪里来的赶紧滚回哪里去!”守卫终于不耐烦,冷漠无情地驱赶。

    “……求求你们了。”夜揽雪的声音逐渐转小,淹没在了暴雨中。

    无人回应。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喉间涌出一阵腥甜,夜揽雪被钉在原地,喃喃自语着。

    “留你一命已经是对你们最大的恩赐了!赶紧滚赶紧滚!”

    干涩的眼睛涌出沸腾的泪水,夜揽雪眼神一凛,不要命地冲了进去。

    “往刀上撞,你不要命了啊!”守卫怒吼出声,一把甩开夜揽雪。

    夜揽雪立马爬起来,闷声又往里头冲。

    “滚啊,你有几条命够死的!”

    利刃出鞘,夜揽雪就跟没看见似的,依旧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忽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踏着泥泞而来,伴随着起起落落的掌声,一身着华服的男人停在了夜揽雪身前。

    朱谷立环臂,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忍不住嗤笑道:“夜揽雪,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这么狼狈了?”

    夜揽雪闻声抬眸,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是你。”

    四目相对,无声的战火在两人之间弥漫,硝烟四起,烽火连天。

    “蛰月也真是的,还不快来救救你这个小可怜。”朱谷立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双手一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讥笑着道:“哦对!你好像还不知道蛰月和薄寒宴的关系吧?”

    “……什么?”夜揽雪的声音失去了底气,这是他不曾知晓的秘密,但在此刻,他忽然有些害怕听到答案。

    夜揽雪的反应让朱谷立更加猖獗,他太懂该怎样在别人心里扎刀子了。

    “你喜欢蛰月吧?”

    “她和薄寒宴,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有婚约了。”

    像有烟花在脑海中炸响,绚烂后只剩一片尘埃。夜揽雪只觉得呼吸困难,所有自认为美好珍贵的记忆都在此刻尽数碎裂,化为刺向自己死穴的利刃。

    如影随形的痛苦纷至沓来,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输的彻彻底底。

    多少辗转反侧的夜晚,多少孤灯之下的等候。

    心里那见不得人的侥幸,也在此刻土崩瓦解。

    “她帮不了你。”朱谷立扯出凉薄的笑,大发慈悲的放出诱饵,静静等待鱼儿上钩,“你跪下来求我,我就让你进去,怎么样?”

    讥讽嘲弄的话音刚落,夜揽雪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朱谷立挑了挑眉毛,似被他的坚决打动,连连赞叹:“北境王可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为了他连贵族的尊严和傲骨都不要了。”

    衣袖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夜揽雪攥紧冰凉的药瓶,全当听不见。

    就算现在打碎他所有的牙齿让他生咽下去,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没什么能比他父王的命更重要的了……

    没事,夜揽雪在心底不停安慰自己,还有药……只要及时,他父王一定不会有事的。

    朱谷立啧啧出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夜揽雪,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轻声细语道:“你还是这么好骗呢。”

    “你骗我?”夜揽雪慢半拍地仰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雨中不染尘埃的人,从喉间生生挤出几个晦涩的字眼。

    “你觉得我可能会帮你吗?”朱谷立笑得愈加张狂,歪头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北境王早该死了,你也是。”

    “放你们回北境,和放虎归林有什么区别?放心,你和你父亲早晚会团聚的,不过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北境。”朱谷立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是一件不足为奇的平常事,让他提不起兴趣。

    “是在地府。”

    他的眼里除了再赤裸不过的鄙夷之外,夜揽雪再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道是好是坏,朱谷立的眼里甚至没有憎恶。因为他连被憎恶的资格都没有,在他们眼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他什么都不是。

    夜揽雪双目赤红,猛的扑向朱谷立。

    还未近身,夜揽雪便被诸多侍从拉住手脚,重新扯回泥泞里。朱谷立只笑着站在原地,任凭他绝望,任凭他嘶吼。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这么对,呃……”

    膝盖传来钝痛,夜揽雪闷哼一声,单腿跪在朱谷立面前。他想站起来,却被一双双手死死按住。

    左脸紧贴在雨水泥泞里,夜揽雪用尽所有力气,都挣脱不开束缚。手脚传来撕扯的疼痛,强撑已久的心在此刻尽数崩塌,他每张嘴想要出声之际,那些人就加大力度把他往地上按。

    长久的挣扎,夜揽雪褪去血色的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他睁着仅能看清的那只眼睛,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人。

    地牢前的守卫似乎都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幸灾乐祸的心莫名揪了起来,却也只能远远地看着,无权干涉。

    “我要杀了你。”夜揽雪断断续续地出声,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杀我?就凭你?”朱谷立逐渐没了兴致,面色一变高声道:“给我把这杂,”

    话音未落,朱谷立身子陡然一僵,屏息看向自己的脖颈处。

    冰冷的指尖擦过肌肤,只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横在他脖颈的动脉,不紧不慢地收紧。

    “让你的人放了他。”一声极冷的嗓音幽幽响起,宛若从地狱爬出来的孤魂。

    夜揽雪目光碎裂,忽然停止了挣扎。

    蛰月的脸出现在朱谷立身侧,她刻意避开夜揽雪的视线,只重复道:“放了他。”

    “呵。”朱谷立嗤笑一声,侧颈对上蛰月的视线,眼里毫无惧色,反而饶有兴致道:“果然是你。”

    “蛰月,你敢动我吗?你敢杀我吗!”朱谷立忽然癫狂地笑起来,面目扭曲。

    蛰月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用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往地下按。

    “啊!”朱谷立没有防备,整个人跌倒在泥水里,他撑着手爬起来,又被蛰月扯着头发强硬地按在地上。

    蛰月二话不说,按住他的头不停往地上撞。水花四溅,朱谷立眼冒金星,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快要被扯掉了。

    ……为什么这女的力气这么大?

    “放人……”朱谷立吃了一嘴的泥水,咳嗽连连,险些喘不上气。见蛰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暴呵一声:“放人!”

    见他们松开夜揽雪,蛰月也松开了朱谷立。

    “蛰月,你疯了吗!你是南宁人,他是北境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朱谷立大口喘着气,连仪容都没来得及整理,破口大骂。

    蛰月:“滚。”

    “薄寒宴知道吗?你三番五次地帮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蛰月冷冷回应,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能帮他什么?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吗?”

    蛰月上前走了几步,无言地站在夜揽雪面前。被雨濡湿的发丝紧贴在颊侧,半湿的黑色兜帽掩盖了原本的神情,她无视旁人的怒骂,只道:“好久不见,”

    “荆蛰。”

    蛰月的伞遮住了雨,夜揽雪望着她笑了出来。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雨水化作眼泪滑落嘴角,千言万语尽扼喉间,到嘴边只化作一句:“好久不见,”

    “文琰……”

    这个笑包含了太多,蛰月率先移开目光,朝前走去,“跟我来。”

    “去哪?”夜揽雪下意识问了一句。

    “我带你去见北境王。”

    冻结的血液再次沸腾奔涌,夜揽雪猛的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谁让你就这么走了?”朱谷立出声制止。

    “你想怎样?”蛰月回眸看他,幽深的眸子覆满冰雪,辗转成尖利的冰刺。

    “向我道歉。”朱谷立沉着脸,目光从夜揽雪身上掠过,更添了一把火。

    “你先向他道歉。”蛰月毫不退让。

    “让我给他道歉?蛰月,你没搞错吧?”朱谷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蛰月冷嗤一声,转头便走。

    “你不怕我把今天的事告诉我姨母吗?!”

    话落,夜揽雪先顿住步子。他凝望着蛰月的背影,心里顿时生出牵连蛰月的悔恨。良知告诉他,他该离开蛰月,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走……

    她是现在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狂风呼啸而过,耳边只剩下雨水拍打纸伞的碎响。蛰月一直没说话,夜揽雪心里忽然滋生出一种别样的恐惧。

    一种惧怕被抛弃的恐惧。

    最后,夜揽雪还是选择了前者。

    蛰月为他做的,他早就还不过来了。他就算是死,今天也必须进去地牢,但他不能再连累蛰月。

    就在夜揽雪准备退出伞下时,蛰月开口出声,暗藏在沉静声线下的狠戾昭然若揭,“你以为你是谁呢?”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陛下呢?因为你自己知道,你不敢。”

    “你以为你的姨母是中宫皇后,你就能把京城亦或者皇宫归为你的领域,横行霸道吗?”

    蛰月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的父亲,是位列三公的丞相;我的母亲,是名贯京城的学者;我的祖父,是马革裹尸的将军;我的外祖,是心怀天下的国公。”

    “你还要和我比吗?”

    朱谷立怔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你们听见了吗?”蛰月提高了声量,以不容抗拒的姿态道:“现在让他进去!”

    地牢的守卫二话不说,纷纷褪下武器,让开道路。

    蛰月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心里的某处伤口被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撕扯得鲜血淋漓。

    这是蛰月第一次打着名门望族的名义号令别人,她并没感到任何快意,反而是潜滋暗长的羞愧。

    她没有父亲的果决、没有母亲的才智、没有祖父的凛然,亦没有外祖的英勇……

    她说这些话,和朱谷立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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