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蒋述说完,除他外的三个人全都闭上了眼,许函更是尴尬到开始脚趾抓地。
他刚想说点什么,怕徐怀林会多想,但见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耐烦,就闭上了嘴。
不想让这种氛围持续太久,徐怀林柔和的目光定在许函身上,然后轻轻笑了笑。
“吃饭了吗?”
许函看了眼手机,闻言点点头,“吃了。”
“那我和树笙先去吃点东西,”徐怀林又看向蒋述,“一会儿学校见。”
蒋述点了点头,挪了挪身子,给二人腾了一条道。
徐怀林经过时,蒋述吸了吸鼻子,然后皱起眉,低下头轻声询问,“昨天去医院了?”
他垂下眉,还是保持刚才的笑容,轻轻点点头,然后伸手拍了拍蒋述的肩,开玩笑似的:
“不少操心。”
蒋述没计较他的打趣,等他们走了以后,扭过头,看到许函正在频繁敲屏幕,眼神的情绪很复杂,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拉进与他的距离。
“怎么了?”蒋述问。
许函没有理他,接着敲屏幕,双脚定在原地。
人来人往的学生,几乎都认识蒋述,每逢经过二人,都会有学生礼貌地问好。
蒋述浅浅笑了笑,听到有人叫他,他就点点头,碰到自己班里的,也会问问吃没吃饭。
虽然他知道无论问不问,得到的都是肯定回答。
许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把手机塞到口袋里,眉头还是存着烦心事。
蒋述见状,也不管有没有人,手指直接覆到他的眉心处,轻轻点了点。
“上个学能愁成这样?”
他的眉心感觉到触感后,下意识也想摸一摸。当他抬起手时,蒋述也顺势把手垂了下来。
许函揉了揉太阳穴,刚才的画面还是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蒋述的手指很细,还很长,但并不像娇生惯养出的那么嫩,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疤痕,大多都是烟头烫的,这个许函能看出来。
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把手使劲张了一下,然后再缩回去,无声地插—进口袋里。
许函从小到大都被人说肉萌肉萌的,但他的身材却比周围人的都好。他不喜欢这个形容,于是就疯狂健身,全身上下除了手都很瘦。
只有手……
把手缩进口袋里的时候,他还在心里犯愁。
这种情绪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又恢复过来了。其实手肉不肉的他倒不介意,毕竟这是妈妈生的,就当是妈妈送给他的遗物。
蒋述注意到了他的情绪,挑了挑眉,以为许函是对他手上的伤有什么别的想法,于是开口时的语气上调,不仔细听压根听不出来他有什么难言的心思,
“我的手是不是不好看。”
许函没带一丝犹豫,甚至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真诚,“超好看。”
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倒是把蒋述吓了一跳,被他这么一闹,蒋述别过脸,耳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微微泛红。
许函笑了笑,明显就是没仔细听的,刚没走几步,就被面前站着的人给拦住了。
拦他们的人是个穿着已经漏羽毛的棉服的女人,除了头部,其他的地方全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许函不自觉地梗了梗咽喉,他见过穿厚褂子的,但真的没见过这种天气穿棉衣的。
真的不热么。
他下意识把女人打量了一番,打量过后发觉不礼貌,连忙把头别过去,久久不敢扭过头来。
女人倒是很直接,她疲惫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把袖子又往下拉了拉,看向蒋述,笑得很牵强。
“蒋老师。”
蒋述笑了笑,点点头,“周妈妈。”
“嗯,”周妈妈应了一声,“我想问您个事儿。”
“问吧。”蒋述说。
“昨天小愿和妹妹都没回家,是去您那里了么?”周妈妈问。
蒋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撇了撇眼,回答道:“他们就在你身后,你可以问一下。”
许函听到这里,先二人一步看过去,看到周家兄妹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也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猛地回头,目光如炬地看向蒋述。
蒋述眼神复杂,双眸沉下去,什么都没说,许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
周陆许呆滞地愣在原地,周诗墨在早餐店外和同学笑着。他拿着早餐的手微微颤抖,看到母亲疲惫的身影,并没有向前,也没有说任何话。
过了几秒,他扭过身,拉着周诗墨消失在三人的视线里。
周妈妈看到儿女后身子抖了抖,甚至有想往蒋述身后藏的欲望。
“您别这样。”她声音开始发抖。
“我哪样?”蒋述顺势移了移身子,把她瘦弱的小身板挡住了。
周妈妈恐惧地望着二人,紧张到开始吞咽口水,许函很想安抚一下她,她光站在这里,许函就已经开始心抽抽了。
恍然,许函听到她断断续续开口,像是很冷,可身上明明穿得很厚,
“我不想看到他们。”
“我太脏了,”周妈妈垂眸苦笑着,“不能让同学们看到我,他们会笑我家孩子。”
没等蒋述开口,许函沉默地走到旁边的早餐摊,买了一杯热乎乎的牛奶,递到女人手边,怕吓到他,就把声音放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女人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手指颤抖,一瞬都没有拿稳许函递过来的牛奶,牛奶漏出杯口了几滴。
许函刚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就见女人毫不嫌弃地舔舐了一下杯口,把漏出的牛奶舔舐干净了。
许函张着嘴,说不出来话。女人干巴巴笑了笑,并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轻轻摇摇头,“没有了。”
“那孩子以后怎么办?”蒋述问,“你是要一直这样直到还完债么?”
“你要我怎么办?”女人低下头,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我不这么做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女人很瘦,一阵风吹过去,她差点摔在地上,只能靠许函扶着才勉强能久站。
“蒋老师,”周妈妈再抬起眼的时候,眼眶已经通红,声音也带着哭腔,“你说我该怎么办?从他们爸爸去世开始,我这个身子就已经废了,每天跟玩具一样,被别人玩来玩去。他们把我的家当成厕所,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把家里搞的都不像家了。”
“你……”许函看着她,又看了眼蒋述。
蒋述还是像刚才的神情一样,面无表情但一点也不凶。
“我不是要和您说我有多累,这都是我爱人给我留下的锅,再累再羞辱,我也得背。”周妈妈说着说着便蹲下来,“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受不了了,我想死掉,但我又怕我死了以后,他们就会找小愿和诗墨。我多脏都没事儿,可他们不能和我一样。”
蒋述看着面前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女人,余光瞟了瞟周围,随后右眼皮跳动了一下。
他没有走,也没有嫌烦,只是把头轻轻靠到许函耳边,让他到班级和李文彬说自己有事,先让学生们上自习。
许函皱了皱眉,他知道蒋述不想让他听,他自己也知道他听到这些不合适,于是便听蒋述的话走了。
“蒋老师。”
“嗯,”蒋述点了点头,“您说。”
周妈妈用棉衣擦拭着鼻子,蒋述见状递给她了一张纸巾,她道了声谢,眼神空洞,没有了她年轻时的鲜活,以及独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温柔。
只有藏不住的疲惫与不堪。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愿说您无所不能,说您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周妈妈捂着嘴巴,身上棉衣的领子被风吹起来,把脖子上的疤痕漏了出来。
有绳子勒出来的,有手掐出来的,也有烟头烫的。
“我求您了,您能不能在我死了以后,不要让我的孩子被伤害,”周妈妈跪到蒋述面前,任蒋述怎么拉她都不起,嘴里只是念叨着,“我留了一笔钱,是我省吃俭用下来的。我曾经求韩书记帮帮我们,借我们点钱,把孩子送进到了大学就没事了,借的钱我会连本带利还的。”
“嗯。”蒋述沉着嗓子回了一句。
“……他让我滚。”
周妈妈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把头栽在地上痛哭,不顾自己最后的体面,她是真的很累,每哭一下都会咳嗽一下。
“你说当我的孩子怎么就这么苦啊?”周妈妈哭着哭着就笑了,“从当时说要给钱,到现在,我每天都能看见陆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我明明已经准备好送孩子们上学,但他们来了,我就只能把诗墨推开……”
“他们每天东跑西跑,没吃过一顿好吃的。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和妈妈见一面,可我连这个都做不到。”
蒋述咬紧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论他在外表表现得是有多么刚强,打心底里他还是个很感性的人。
他停了几秒没说话,下一刻他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把周妈妈从地上扶起来,用纸巾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
“孩子我帮你养。”
周妈妈听到这句话直接哭了,但这次哭的很激动,她紧紧抱住蒋述,又怕眼泪把他的衣服打湿,用棉衣捂着自己的嘴巴,闷着嗓子,边哭边说“谢谢您”。
蒋述抬眼,回抱着周妈妈,伸手搓着她的棉衣,安慰她的心情。
他的眼神却望着在墙后藏着,此时也看着他的少年。
少年眼含泪水,轻轻扬起嘴角,把眼泪挤出来,然后用手背擦掉。
他伸出手,把母亲交给他唯一一句手语展示在蒋述眼前。
——谢谢你。
安慰好了周妈妈的情绪,蒋述还是有些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虽然女人此时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刚才的疲惫。
周妈妈和他道了别,蒋述手握着拳,再看向墙后,少年的身影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
蒋述没有急着走,在原地点了支烟,白色的烟雾扫在眼前,浓郁的气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有些恨自己的无能。
养孩子很简单,周家兄妹成绩都很好,学校有时候还会发奖学金。但他们家欠的钱多到蒋述也还不起。
他也有一个生病的妈妈要养。
蒋述不禁又猛吸了口烟,这个地方太偏僻,也太有邪气了,谁沾到谁都是死路一条。
学校今早统一要全体教师开研讨会,蒋述没有回班直接进了会议室,眼角还有些红。
他走进会议室,发现大家都快到齐了,自己以前坐的位置也让别人坐了。
正当他郁闷的时候,看到有人挥了挥胳膊,叫他的名字,他闻言笑了笑,坐到了这人的旁边。
这个人他认识,姓章,叫章泽衡,是个生物老师。
“述哥。”
其实他比蒋述大一岁,但因为蒋述在这个学校官比他大,而且蒋述气场太足了,让他感觉不喊哥浑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