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山听着赵瑞渊的话,眼中不见丝毫波澜,心底算盘转得飞快。怀山药厂是自己一辈子的心血,赵瑞渊这一入股,就不在是一人天下了,在加上赵星泽推荐入股的法国人,和洋鬼子打交道,这中间要是真有什么茬头,一辈子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顾海成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父亲,星泽是从法国留学回来,应该比我们对医药渠道有更多的了解,不如听听他的意见”。父子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赵星泽身上。
赵星泽看了赵瑞渊一眼,略微拘谨的吸了口气:“顾伯伯,对于南京现在的行情我分析过,人工、物料都便宜,怀山药厂早已深人人心,但仅限于本地。而今,各国商业资本入驻上海,不断蚕食我们的市场,他们资金雄厚,渠道广阔,在过几年,怀山药厂的市场会被吃掉大半”赵星泽说了一半便停下来,因为顾怀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深知赵星泽所言非虚,但若贸然将权利分配出去,做了一辈子药厂皇帝的顾怀山心中也着实不舒服。
“顾伯伯,我有老师、同学在国外有渠道。如果药厂壮大,内销、外销都没有问题。现在只要借着怀山药厂的名气,我们有底气成倍的扩大规模,一年下来,你们怎么也有四十万大洋的分红”。
顾海成听着赵星泽的分析,心底比顾海山还要激动,当了半辈子的大少爷,这几年也收敛许多,当年多么风光,现在只能守着药厂勉强维持,继承顾家的他需要更大的利益,顾海成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星泽说得太对了,现在情势如此,我们的药厂的确需要进一步的发展!”
顾怀山脸上不动声色,手指在桌子下面轻轻回弹了两下,这几年山河日下,顾家的收入已经大不如前,四十万大洋抵得上药厂鼎盛时期的收入。但多疑的性格让他放不开手脚,紧握着茶杯转了两圈才慢慢放下:“虽然现在南京风平浪静,但东北那边也不太平,药厂的事情我们缓缓在说!”
就在顾怀山迟疑推脱的时候,楼下传来一紧密的锣鼓点,鼓声渐弱,胡琴的清脆的声音又飘了出来,戏的前奏响起。“快开锣了,越花城就快出来了!”楼下有人大声的喊起来,戏迷的喊声将顾怀山隐晦的心思掩盖,楼上几个人同时往楼下看。
大幕缓缓拉开,大幅的春景游园画布在灯光下绮丽如梦,如仙似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句念白,慢慢从幕后走出的那个人把现场所有人带入那个人间绝色、春心涌动的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一阵清丽婉转的声音好像从百花丛中飘出,落在这烟尘滚滚的人世间,压住了所有嘈杂、激动的声音,然后穿云而过,清晰的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台下瞬间安静,随即爆发出如雷般的叫好声,随着越花城的一亮相,台下的叫好声更甚,一步一婉转,一声一娇唤,越花城只是全然唱戏,似乎下面的声音与他无关。
“晓来望断梅关素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给越花城配戏的广隆班的班主李玉楼,容颜俏丽的如青鹦出谷,目光里俱是调皮,鲜翠夺目。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惜花莺燕惜春看!”越花城在台上一转身,一声清丽压住了李玉楼,身姿流水动情,仿佛四海春色都为她锁在闺中发愁。
顾海怡瞪着眼睛看着越花城,刚刚鼓掌的手突然间停了下来,母亲最擅长的也是这出戏,最动情的也是这一段,那时候她小,只知道母亲唱得好,却不知道好在哪里。如今越花城在台上,顾海怡才感受到那一字一句,带一种心底的渴望,被束缚的抗争。越花城唱得比母亲更大胆,唱得更潇洒,唱的人心都跟着戏里的春心跑了,顾海怡的心也跑了好远。
顾怀山双手扶着桌沿,微微闭起眼睛:“春风懒困,又春色撩人,在好的花园也管不住心思往外的人啊,可惜她不知道外面多少风雨,弱质纤纤拿什么保护自己!”
赵瑞渊也看着台下绚烂夺目的杜丽娘,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思春少女的神韵,顾怀山果真是懂戏之人,可是赵瑞渊也听出了顾怀山对于合作的顾虑,想要用怀山药厂的老字号,一定要给他些保证才行,这倒要费些心思了。
“这越花城的戏可是越来越好了,在南京这样的杜丽娘在找不出第二个!”顾海成兴致勃勃的指着戏台,同赵星泽解释这出戏。赵星泽点点头,偷偷看了顾海怡一眼,这姑娘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一场戏在几个各怀心思的观者眼中落幕,台下的叫好声在度打破了戏院瞬间的安静,也把思绪跑远的顾海怡叫了回来。
“越花城不愧是顶尖的角,这个游园惊梦真是没得说!”赵瑞渊平日繁忙,药厂的生意想一次谈成未免匆促,但看了一场越花城的看家戏也不枉此行。
“赵兄要是喜欢,过些日子越老板上戏,我在请你过来!”顾怀山没答应合作,心底依然愿意,却更加客气。
“下次换我请!顾兄在考虑考虑我的提议。”赵瑞渊起身说道。
“一定、一定!”顾怀山满口应承,一行人出了戏院。
“三小姐”赵星泽刻意落后,走到顾海怡身边。
顾海怡只是点点头,便匆忙王后台跑去。赵星泽看着顾海怡消失的身影,转身去追赵瑞渊。
“三小姐来了!”葛班主在后台,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略微局促的顾海怡。对于这种富家子弟,葛班主一向客气,这些人才是戏班未来的客人。葛班主转过头喊:“越老板,三小姐来找你了!”
越花城穿着米白色的长袍,卸下妆的脸孔白皙俊雅,细长的眼睛温柔的看着顾海怡。顾海怡前后看过几场越花城的戏,里面有母亲的影子,又有不同,私下说过几句话,可今天这一场游园惊梦,让顾海怡不顾一切的来了后台。二人相视而立,似曾相识。
“三小姐可是真捧我的场子,这半年来,你一场都没有落下!”越花城倒了一杯红茶推到顾海怡面前。
“越老板注意到我了!”顾海怡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着越花城俊美的脸,少女心事一动,眼中的欢喜是藏也藏不住。
“三小姐很喜欢戏?”越花城眼中有一抹探寻。
“我喜欢戏,特别喜欢越老板的戏!”顾海怡看着越花城,满脸赤诚。越花城露出了一抹好奇的表情。顾海怡继续说道:“越老板的戏和一个人很像,但越老板演绎的更大胆、更潇洒!”
越花城眉毛稍稍皱了一下,又舒展开来,:“我的戏和谁的像?”
顾海怡漆黑的眸子突然间定格,想到母亲,她心就痛的抽痛了一下,慢慢低下头去,:“你唱戏的时候很像我母亲,特别是游园那一段,步法、身段、唱腔、叠韵、眼神,我就好像看到她了!”顾海怡的嗓子发涩,一股脑的说出一大段话。
越花城拉着椅子往顾海怡身边靠了靠,:“三小姐,你很懂戏啊!说的也透彻!”
顾海怡抬起头,脸和越花城挨的有些近,眼中的执着如有烈火,带着对李文凤的回忆:“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唱戏,给我讲里面的故事,那是好多年前了!”
“听你这么说,你母亲必然十分懂戏,她唱过吗!”越花城眼中有了一丝寄望。
顾海怡看中神情变换的越花城:“我母亲的确懂戏,可惜她没机会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戏唱得好,没留在舞台上的确可惜了!”越花城停顿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小姐唱过没有?”
顾海怡漆黑的眸子盯着越花城看了有一会,才慢慢吐出几个字,:“小时候和母亲学过一些,在之后偶尔看戏,回家对着镜子唱过!”
听到顾海怡口中的母亲,越花城心中感慨,:“难得三小姐这么懂戏!
“我只是特别懂今晚这段戏”顾海怡偷瞄了越花城一眼“小时候母亲教过我,和你的表演有些不同,可是那时候小,有许多地方领悟不了……”顾海怡闭上了嘴,清冷的容颜上浮起一层炽热。
越花城听着有趣,拿着描金扇子在手中自如的一转,递到顾海怡面前,眼中满是期许。顾海怡看了半年戏,才等到今晚这一场游园惊梦,现在越花城要她唱,心中反而涌起无尽的恐慌。
越花城又把扇子往前递了递,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顾海怡看着越花城,越花城点点头,顾海怡这才慢慢接过越花城手中的扇子,眼神在越花城身上胶着了一会,闭了一下眼睛,便将目光停留在镜子中的自己。
顾海怡垂下眼角,拿着描金扇子慢慢起身,一个眼神,便是泪痕满眼的李文凤,优雅却有着泯灭不掉的深情,冰凉中藏着期待,繁华逆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园……”顾海怡的每一个脚步都和着没有敲出声音的锣鼓,每一个唱腔都带着入骨的哀怨。那幽怨的眼波从越花城身上转过了房间里面每一个角落,一种刺入心扉的悲凉化进了人的骨子里。
越花城看得失神,二十年前师姐匆忙嫁人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师傅抱憾而终。谁知二十年后在偶然台前见到顾海怡,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像,在看这戏,越花城心底唏嘘:“唱戏是讲天分的,你在戏里,戏里的故事就是真的!”
越花城接过顾海怡手中的扇子,轻拢衣袖缓缓转身,便是另外一种风情。顾海怡便看呆在原地,看着锦扇轻摇的越花城,她知道那是另外的杜丽娘,现在的杜丽娘。
顾海怡好戏,是骨子里面带来的,许多事情一说就通,一点就透,可惜自己的徒弟里面没一个有她的灵气,越花城微微仰起头朝空中吐出一口气,我在改编乾坤福寿镜,三小姐有空可以过来!”越花城慢慢的走远了,顾海怡还呆呆的站在门口,李文凤不在之后,就是这段戏让自己觉得母亲一直在身边,现在越花城似乎在帮自己打开另外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