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茧房里,红丝震颤地愈发猛烈了。升腾而起的黑雾如一片浓稠的墨汁翻涌而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四周渗出的粘腻湿气也愈发浓烈,混着一股腐烂腥甜的气味。
这气味呛得她实在恶心。
她忍不住清咳了两声,但也仅是一瞬,很快便又调整了过来。
她闲出的那只手轻掩着鼻口,另只手紧紧贴在他的掌心上,轻笑道:“沈郎,你可要握紧妾的手,妾的胆子可是很小的。”
他动了动,想费力挣开,但绳索绑的太紧,只能任由她这样贴着。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冷讽道:“你不是万鬼之王么,还怕对付这样的小鬼?”
寒衿往他的方向挪了挪,自然地将脑袋抵靠在他的肩上,吐息温热:“我在人界,施展不出十成的鬼力,至多只有四分。”
“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低等的小鬼,至少算是只厉鬼。”
说话间,黑雾渐渐隐去。
半空中,忽而悬起的一盏惨白色的硕大灯笼,占据了他们的视线。
空中忽而飘来一股清甜的气息,似是某种花香,但很快便被浓烈的血腥气掩盖了过去。
她仰头看去,眼前的灯罩薄如蝉翼,既不像纱制而成,亦不像是纸糊促就的,倒像是由某种脉络肌理制成的。
沈靛冷睨着灯笼,淡声道:“三面的人皮灯笼,我还是头回见,有些意思。”
灯笼越旋越近,几近要贴在他们脸上。
近处看,灯皮之下的青紫脉络根根分明,仿若有生命的游鱼般,映着幽蓝色的烛火,在灯皮之内溯洄游走。
“真恶心。”
她左手微曲,尝试凝聚了一下鬼力,却只凝出几许微弱的幽蓝色火苗,转瞬即灭。
“阿靛,快闪开!”
男声将将落下,一把烁着金光的剑直直地砸了过来。本是砸向灯笼的,可这灯笼并非死物,只轻轻一转,避过了剑气。
剑却并未停下,朝着沈靛的胸膛,直直地砸了过来。
好在她反应快,就这腕上的红绳,往身侧一扯,带着沈靛避过了剑刃。
她将插入墙体的剑拔下,笑吟吟地望着沈靛,道:“沈郎,我又救了你一回。”
“萧淮序。”沈靛叹息了一声,对着半空中的人影,晃了晃被缚的手腕,高声道:“你若再不将它解开,我只怕会死得更快。”
一道凝着术气的金光闪过。
困着沈靛的缚神索顿时松开,连带着她绑住他的红绳,也一并松散开来。
半空中的人影渐渐落下。
男子执剑而立,衣袂如流云般自然垂落,素白的袖间透着凛凛的金玉色剑光。
男人神色肃穆,冰眸微动,淡声道:“在下萧淮序,是司妖监的术师,亦是阿靛的师兄。”
萧淮序左手捏诀,在平地之上筑起一道金光屏障,将他们三人罩入其中。
“钟离姑娘莫怕。今日妖鬼邪祟,不可出此府半步。”
原来正堂处的符咒与禁制是他设下的。
“大家小心,不要盯着面灯!”
“这人皮面灯共有三面,分别代表不同的恶欲,每一面皆会摄人心魄,千万不要陷入其中!”
一阵阴风袭过,半空中的人皮面灯忽然剧烈晃动。灯衣鼓起,像被吹胀的皮球,不停地撞向屏障。
“咚——咚——”
“咚——”
屏障被撞出了一道细缝。
“咔——”
一声巨响,屏障在冲击下四分五裂,化作碎金色的光雨坠落而下,迸出些许火花。
“哈哈哈哈哈哈……”
“愚昧的废物我吃腻了,来几只聪明的捉鬼师,兴许能更滋补呢……”
烛灯轻曳,鬼影的轮廓渐渐清晰。
是一个极为纤瘦的身影,像是被风揉皱的纸人,四肢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折曲着。
她的脸从阴影中缓缓探出,像是被熔化的蜡,五官模糊地塌陷在焦糊的皮肉里。
她想,若是常人见了这张鬼脸,大约会直接吓晕过去。
不过,她转念又想,在场的三个人应该都不算是常人,她多余担心了。
“孽障!”萧淮序冷斥了一声,道:“放了萧言祁,我或可考虑将你超度。”
“超度?”女鬼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面皮诡异地抽动了一下,空荡的喉管里发出阵阵"咯咯"的声响。
“我不需要超度……即便永坠阎罗地狱,我也要他,还有你们,一起陪葬……”
话音落下的一瞬,笑声戛然而止。
皮面灯笼忽然滚至他们中央,猝不及防间,将他们三人分隔开来。
沈靛抵住灯皮,高声喊道:“钟离衿——萧淮序——”
好在这灯皮是空心的,声音可以顺着人皮传导过来。
她应了一声,道:“三面人皮刚好对应了我们三人,若我们找到其中关窍,将三面分别击碎,是否可以破除?”
她本以为这个萧淮序能顶用些。
却不想,他凝出的金光结界竟连片刻都没撑得。
显然靠这两个半吊子捉鬼师是无用的。
她只能提醒得再明显些。
“先前萧公子说,每一面皆代表了一种恶欲,若我们三人能够冲破恶欲,是否……”
萧淮序恍然,喜道:“姑娘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只是姑娘不通术法,又与我和阿靛分隔,千万小心!”
寒衿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公子不必担心……先前沈公子拍着胸脯同妾说,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会保护妾……”
萧淮序一愣:“阿靛,你……?”
隔着面鼓,沈靛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后颈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连带着肩线都绷出凌厉的弧度。
只得无奈地回了一句:“萧公子与其操心旁人,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寒衿唇角微弯,勾起狡黠的笑意。
她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眸光跃动,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几许危险的幽蓝。
—
他们三人分别进入面灯编织的幻界后,便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了。
她并不知道沈靛和萧淮序的幻界是怎样的,反正她眼前的幻界,与先前并无不同。
她站在灯笼的烛芯处,面前仅有一面绷紧的人皮。皮面上的纹路依稀可辨,甚至每一道褶皱里都渗着几许未干的油脂。
人皮面灯是画皮鬼的绝技。
确切的说,应该是画皮厉鬼的绝技。
普通的画皮鬼并不伤人,去往鬼界后,他们可用幽石购买鬼界的槐桑树皮,之后便可在树皮之上为自己绘制人皮。
而画皮厉鬼多是因为生前面容损毁,死后执念难消,从而凝有可剥取人皮的鬼力。
借助鬼力,它们利用人的恶欲,剥取人的面皮,糊成面灯,以供自己更换。
十张人皮方可制一面皮灯。
能制单面人皮灯的厉鬼已是极恶,而眼前这只厉鬼,却以三种恶欲制出了三面的人皮面灯。
她是该夸她恶呢,还是该夸她——
恶心。
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
她用手指戳了戳眼前的皮囊,问:“你有这么多张人皮,为何没用在自己脸上?”
女鬼的分影缓缓浮现。
女鬼冷笑了一声,道:“因为这些面皮的主人,每一个,都让我恶心至极。”
女鬼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溃烂的面容突然凝固住了,问:“不对,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没入我设下的欲障……不可能,不可能有女子……”
一股黏腻的寒意触上她的脸颊。
她嫌恶地蹙了蹙眉,将扶在她脸上的那双鬼手甩了下去。
“好美的一张皮囊…难怪…难怪呵……”
“你这张脸,生的好美。即便是在那个地方,即便是她……都没有比你这张皮更好看的。”
寒衿不禁轻笑了一声。
怎么,还用她说声谢谢么。
女鬼溃烂的脸突然贴了过来,烧焦的鼻翼微微抽动,贪婪地嗅着,嗅着新鲜肌肤散发而出的温热气息。
良久后,女鬼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皮囊……把你的皮囊给我。”
女鬼摇了摇头,有些惋惜:“这样好看的皮囊……可惜不能永驻。”
“我看出来了,你很想让那个小子喜欢你,可是女子都是色衰而爱驰的……你就不怕,有一天,他会抛弃你。”
寒衿伸了伸胳膊,慵散道:“没关系。我喜欢的也是他的皮相,保不齐谁先……抛弃谁呢。”
过往的万年间,她听过不少来自凡界女子的声音。
她们或顾影自怜,或惆怅哀怨,埋怨自己的色衰、年老,横纹丛生,君心不再。
而她,觉得她们既愚蠢又可怜。
旁人以皮相去物化她们,她们从没想过跳出这个框架,反倒将自己禁锢其中,画地为牢。
“你怎么可以……”女鬼惊恐地看着她,唇角微抖:“你是女子,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那又如何?”寒衿忽而觉得有些好笑,道:“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谁又在意你是男鬼还是女鬼了?”
“我不管……我要你这副皮囊……”
“把它,给我——给我——”
女鬼碎碎叨叨地念着,黑色的脓血顺着她的眼眶,蜿蜒而下,滴落在满是油脂的地面上。
寒衿笑了笑,伸手捋去额前的几许碎发,“只是我怕你,要不起。”
话音将落,她的手朝着女鬼的脸直直地捂了过去。
“怦——”
一阵剧烈的惨叫声,整张面皮突然发出"沙沙"的脆响,如同一张被揉皱了的的宣纸。
女鬼焦黑是鼻梁处率先裂开一道细缝,继而蔓延出蛛网般的纹路。而后整张面孔,一点点地碎成纸屑,又一片片剥落。
最后,在半空化作齑粉散去。
每一面人皮代表一种恶欲。
陷入其中的人会被女鬼的纸人分影吞噬剥皮,对于没有陷入的人来说,先前的鬼影只是一个纸糊的假人罢了,身上没有丝毫的鬼力可言。
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面人皮灯笼代表的是皮相之欲。
于某些女子而言,皮相之于她们,便如权势之于男子,是赖以存活的养分。
女鬼仅以姣好的皮相相诱,便能让许多沉溺于表相的人陷入恶欲,自愿将自己的魂力献祭给她,以求交换。
真是痴傻。
“怦——”
又一声巨响,她面前的人皮骤然裂开。
沈靛与萧淮序分列在她的两侧,两人皆是目色紧闭,直然站立。
她侧眸看去——
沈靛的眉头拧得很紧,紧得足以在他的眉心处刻出一道深痕。冷汗顺着他的脸颌坠下,轻然滚落,滑进他紧绷着的锁骨。
不过,他的锁骨可真好看。
如两弯清瘦的弦月,在微敞的红色婚服间若隐若现。
上头骨节分明而凌厉,凹陷处蓄着几许晃动的烛影,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声,一瞬又一瞬的起伏,仿佛盛着随时会溢出的碎光。
她的指腹不禁扶上了他的锁骨,替他拂去上头的汗珠,她笑了笑,道:“阿靛……原来你穿这样红色的婚服,也好看。”
“我好像比昨日,更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