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榕是一只特殊的鬼。如同所有魅鬼一样，她从充满背叛、自私的情爱中化形，但她并不沉溺于情爱。倘若要寻她，不要到花丛下、森林里、床笫间，要去热闹的、平和的地方，比方说凡人菜馆、书堂、乐坊下的地底。

    她在泥土层下的轻盈地飘荡，头顶是朦朦胧胧的凡间声响。她太喜欢那些平静的地方了，所以她从来都完不成任务。“魅十六，你上旬的任务没有完成，怨气收集不足一成。”阴阳罗刹还只是地府不知名鬼吏的时候，他们负责监督魅鬼作乱。

    “叫我小榕。”魅十六说。

    “什么？”男鬼吏问。

    “小榕，这是我给我取的名字。”魅十六兴致勃勃说，“因为我在榕树下化形。”

    男鬼吏在册子上写：魅十六，不合格。

    女鬼吏这时候说：“哥哥，是‘小榕’不合格。”

    男鬼吏不为所动，“只有鬼王认可的鬼，才有名字。”

    “为什么？”魅十六问。

    “你要名字做什么？魅十六还不够？”男鬼吏问。

    “魅十六好听，还是小榕好听？”

    “小榕好听。”女鬼吏说。

    魅十六很高兴地点头，自顾自飘走了。她不在意能否成为魅鬼首领，也就很随便地收集些小怨小骂，月月放出的怨气榜上，她都是榜尾。因为收集少，所以吃得也少。她身形稀薄，走路时像飘着，地下的鬼风一吹，就像跳舞。

    没有力量的鬼，在鬼界不会被善待，他们做最累的活、分到最少的岩浆。鬼喜好炎热，对他们而言，珠宝是弃之不可惜的外物，地底下的岩浆才是珍宝。

    但小榕太稀薄，难抓住；她也不喜欢躺在岩浆上享受，而是像人一样，喜欢听悠扬的曲子、饱览远大的景色。所以她是不被管束的鬼。

    她自由自在地飘飘荡荡，直到有一天，她再次化形了。“化形”对于魅鬼来说，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她们可以变成任何婀娜多姿的女人。但小榕没有力量，她一直都是看不出人形的水雾。

    她仿佛一夜之间获得神力，借此化形成了普普通通的女人。

    “我母亲很漂亮。”赵颂璟突然打断阳罗刹，如此说道。

    她总是沉默，这声辩驳实在突然。阴罗刹对这话深以为然，于是附和点头。

    但阳罗刹刚正不阿，他说：“小榕乍眼看容姿平平，必须与她相识才会觉得她漂亮。”

    原辞道：“我想阳罗刹的意思是，颂璟的母亲心地漂亮、性情漂亮、为人漂亮。倘若与她相识，便会一日胜过一日觉得她漂亮。”

    阳罗刹说：“是的。”

    原辞说的也没错。赵颂璟不再纠缠，她心想可能以凡人的眼光来看，母亲相貌普通。按照这样的说法，母亲一定是很好很好的鬼了。可是母亲这样好的鬼，为何会委身赵儒意？被赵儒意的相貌欺骗了吗？

    赵颂璟看向阴罗刹，从她的眼睛望见原辞的魂魄。原辞总是知道她想要什么，无论是小时候够不到的风筝，还是此时的疑问。

    原辞说：“倘若小榕突然获得神力，那么为何还会被北稷皇帝带走？为皇帝效力的凡人术士手段低劣，只能带走一些力量微弱，甚至是毫无智识的魅鬼。泰山王说，小榕信错了人，难道她错付在凡人皇帝身上？”

    阳罗刹道：“据我所知，小榕抵达人界后，才发现她从地下暗暗窥听许久的凡人城镇都陷入了战争之中。”

    “小榕很难过。”阴罗刹说道。小榕给阴罗刹带了凡人的胭脂，她问阴罗刹，为何人界的宁静那么短暂，而战争如此漫长。“三千年里，战事屡见不鲜。不过小榕没有人形的时候，太少去人界了。她不知道，人界的皇帝都很坏，总是要靠战争抢来抢去。”

    “其实鬼界也一样，只不过鬼王在上，阎王们不敢明目张胆开战。”阳罗刹公允地说。

    “然后小榕就去找皇帝了吗？”

    阴罗刹说：“是的。她发现有魅鬼被抓去见北稷皇帝，所以她就跟着去了。她想要说服皇帝不要开战。很多魅鬼都嘲笑她，因为凡人很愚蠢，尤其凡人皇帝，给他们一些统一天下的假象，或者别人要称王的暗示，皇帝们马上就会被煽动到大动干戈。”

    原辞若有所思道：“但她做到了。”赵儒意在位前六年，十分激进地拓张国界。第七年，他突然转变国策，提议休养生息，并且奉行儒道。根据北稷史书记载，许多大臣都反对停战，但赵儒意力排众议，让全国进入休战期。

    阴罗刹道：“小榕就是很特别。皇帝喜欢看她在皇宫里走来走去，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去凡人宫里找她的时候，宫里像个大花园，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花。鸟在唱歌、鱼在游水。小榕和很多凡人玩毽子、捉迷藏，皇帝就跟着她一起玩。”

    “那时颂璟出生了吗？”原辞问。

    “没有啊，小榕没有和皇帝睡在一起。”阴罗刹直白地说，“魅鬼都喜欢引诱男人，在他们最堕落的时候杀掉他们。但是小榕没有引诱皇帝，皇帝也没有在她面前脱衣服。”

    阳罗刹道：“小榕和皇帝一开始是君子之交。众鬼难以置信，很多鬼晚上潜入偷听，但是皇帝和小榕都不在一个房间里。”

    “后来呢？”

    “不知道了。”阴罗刹说。小榕做榜尾太多年，没有鬼管她了。但阴阳罗刹那会还得处处办差，他们并没有时时都和小榕在一起。等阴罗刹再去找小榕的时候，小榕突然就很憔悴了。“我让她去吸食一些怨气。她有了力量，就会好。那会皇宫里的花都没有了，太监和主子、宫女和妃子、大臣和皇帝，凡人都在勾心斗角，很多怨气可以吸。但是她不吸。”

    阳罗刹沉闷道：“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小榕生了一个孩子。她甚至模仿凡人，养育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生？”赵颂璟问。

    “可能她像凡人一样有了爱，也可能凡人皇帝强迫她。我们也不知道。”阴罗刹很伤心地说。

    一点微光浮现在赵颂璟指尖，像萤火一样，闪闪烁烁，仿佛想让赵颂璟笑一笑。

    原辞接着道：“关于小榕和皇帝，北稷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甚至传闻里，都不曾提过小榕，只说魅鬼。小榕是否爱上皇帝，他们后来为何发生变化，一切都无法定论。但有一点不可质疑——小榕很爱她的孩子。”

    “没错。”阴罗刹说。

    阳罗刹捏着自己尖锐的下巴，想了想，道：“我们不知的事情，也许得判官大人自己去问了。”他伸出细长尖锐的指甲，点了点头顶上方。

    他曾经眼见着原辞从地府的“天顶”上钻进去，钻出来时带着鬼谏的“分身”。加上阎王们那些窃窃私语，他猜得到鬼谏是从何处回来的。

    阳罗刹不曾见过传说中的鬼王，但他知道鬼王的目光从未离开他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