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鬼王不允许赵颂璟发问。赵颂璟仰望地府之上时发现他隐藏了宫殿的入口,也不现身惩罚赵颂璟的背离。他就像闹脾气的朋友,不见不开口。曾经,她在梦里看见地府之上长满倒悬的曼陀罗,她知道一花一世界,每个世界都是鬼王的宫殿。

    赵颂璟恍然想起“颂璟”曾经对笙笙讲述过那个梦——原本“颂璟”告诫她,这是她和她的秘密,不能告诉旁人——这就是笙笙停留在鬼界的原因吗?这么黑暗、炽热,是鬼的蓬莱,人的炼狱。她都喝了孟婆汤,记忆全无,却执着地一遍遍复述那个梦。

    谁都以为笙笙等的是符兰期,海誓山盟在上,他们连枝共冢。可她等的其实是救赵颂璟的人,她来为他们引路。所以,“颂璟”对笙笙的坦诚,是无意为之吗?赵颂璟猜她不是。笙笙是智识落下的一颗棋子。

    那么多年以前,智识就在布局了?颂璟、颂璟,要是此时的我不如你聪明,我要如何接起你的局?她想起智识说“放弃原辞”,可是原辞是她最不想放弃的人。

    “颂璟,你有何计划?”子时将近,阴阳罗刹去地府的鬼门处盯哨,赵颂璟独自在地府衙门中打坐。原辞浮现在她身侧,问道。

    赵颂璟睁开眼睛,看着原辞金光隐现的魂魄——他的魂灵如此稳定,完全不像赵颂璟的那样,薄薄一片,风都能将她刮走。“要猜猜看吗?”

    原辞坦然摇头,“当你思考时,我猜不透。”

    因为原辞心底纯善,他想不到那么多诡计。赵颂璟心想。她有些明白,小时候她的智识为何很少出来接触原辞,明明她们对原辞有着相同的感情——不仅仅是为了隐藏,也是因为智识总是对四周保持着警惕,她不想用一颗不干净的心去触碰原辞。

    所以真实的赵颂璟并不单纯。她忽然想到,如果原辞最初认识的就是这样的赵颂璟,他还会喜欢她吗?

    她笑了笑,道:“鬼王不能走出地府。他将他的黑夜、海洋、高山等等权力分赐阎王们,要阎王们为他收集无数仇怨,进而炼化成鬼气。我要折断鬼王这些爪牙,卞城王首当其冲。”

    “包括泰山王?”

    “嗯。泰山王可能是对我母亲有情,但他最终并未救我母亲。或许是因为胆小,他不敢与鬼王对着干。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我们与鬼王起冲突,他定然会是墙头草。”

    更令人在意的事情是,颜则要赵颂璟放弃原辞,而泰山王却不断怂恿赵颂璟跟着原辞走。尽管赵颂璟不知两方的原因,但她更相信颜则。阎王会对鬼生出情爱吗?或许会吧。但赵颂璟没有时间去验证了,宁错杀不放过——原来我是这样凶狠的人。赵颂璟心想。

    “你认为母亲的变化和鬼王有关?”

    “鬼王逃不了干系。鬼是不能生孩子的,可是母亲孕育了我。违背天地法则的事情,只有鬼王办得到。否则,总不能指望是赵儒意身怀真龙气。”

    “的确。”原辞思索道,“世间的鬼与仙,哪怕寿命再长,也有个起源。但鬼王与中央元圣仙尊是伴随天地所生,他们的权能是真正的无边无际。”

    赵颂璟问:“鬼王曾告诉我,他有一位至交好友,但好友背弃了他。这位好友是中央元圣仙尊吗?”

    “我想是的。相比好友,他们更像是日与月。太阳执掌白昼与火,月亮掌控黑夜与水。”

    “那鬼王的火是?”赵颂璟张开掌心,一簇火苗稍纵即逝。

    “是交换,也是他们曾经情同手足的信物。”他将问天取出,与鬼谏并列。两柄代表不同阵营的剑本该发出忌惮的嗡鸣,可它们沉默不语,相安于此。

    “鬼王与仙尊曾经这样要好?简直闻所未闻。”

    “也许很久之前,鬼并非等同邪恶。就像如今,仙也未必是正义。”

    “你在妄议列仙。”赵颂璟意味深长道。

    “都是藏在司命宫小云泽里的禁忌内容,但大师兄带我观天星,从中窥探了许多旧事。连中央元圣仙尊在人界的居所,也是我在那里面找见的。”他露出淡淡的笑,“单论观测天星,勘探古今,其实大师兄远胜于我。师父闭关时,便是他教导我。宿淮师兄的本事也是登峰造极的,不过宿淮师兄遵从宫规,从不与我们一道。”

    小时候的旧友都在北稷,但他在司命宫也有新知,他在那里渡过很好的十三年。可是他的新知成旧友时,鬼毁掉了司命宫。从今以后,便是相见不相识了。

    仙界对司命宫见死不救,原辞尽管不曾表露,但他定然是恨极了。让他与高高在上的仙列席云端,他不会愿意。赵颂璟可以邀他与自己纵游天地吗?赵颂璟不确定。

    她伸出手,去抓原辞的衣袖,但是空空如也。不过原辞从不让她落空,他眨眼间便凝聚出了手指,牵住她的手。

    “身体呢?”赵颂璟问。

    “嗯?”

    “地府下面的岩浆让我这幅身体有些难受,我想要一点你的仙气。”

    “炽热会催化鬼气。”原辞很心疼,他变出身体,拥住赵颂璟。他那浑厚的仙力便包裹住了她,像蚕丝包裹住脆弱的蛹。

    “我可以吸吗?”赵颂璟埋在他肩窝里蹭。仙气对鬼的吸引力就像狗尾巴草对小白,倘若稍稍放松,赵颂璟就会被迷得发昏。

    “只需要仙气吗?”原辞笑意深深。

    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好。赵颂璟心想,不用她把不好意思的话说出口,原辞就知道她的心思了。半人半仙与半人半鬼交颈拥卧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确有深情。

    原辞总是那么温柔,又不是没有过,还怕伤到她。他不厌其烦地,时而喘息时而沉迷地问她疼不疼?颂璟,身体会难受吗?

    是颜则的话,应该会不耐烦地让他别磨蹭。但颂璟在他身下复苏,她说:“不痛的,原辞,我喜欢你。”如同她不听智识的话,执意养活小白。她也背叛了颜则的告诫,她不要放弃原辞。

    天知道原辞多爱听赵颂璟的情谊表露。他两颊泛起潮红,像是饮了许多酒。他看着赵颂璟的眼睛,他们四周的景况渐渐渡成赵颂璟在鬼界的居所。坚硬的石凳变成铺了好几层的锦榻,赵颂璟陷了进去。

    “这是你的仙术吗?”

    “是你的术法。你的居所藏在无限微小的芥子之中,找到法门便能进去。”

    “看来我的确很强。”

    “是非常强。”原辞抚摸着她腰身上的黑色纹路,想起他在冰棺里看见赤/身【裸/体的她时。真是妖艳。令人妄图玷污,哪怕付出性命。原辞觉得自己的心思好肮脏,他简直不敢看赵颂璟那双大眼睛——还好她闭上了。

    是因为欢愉吗?从小时候藏书阁里的亲吻,到长大后的耳鬓厮磨,他们都不是循规蹈矩的孩子,他们才不管礼与法。

    “痛的话,随时告诉我,好不好?”他轻轻托着她的背,亲吻她的肌肤。他触碰之处,纹路渐淡。他像是用虔诚修复神祇塑像的信徒。

    “真的不痛。原辞……嗯……”她想了想要如何表达,“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还没有说完……”

    “你说。”原辞停下等她说。

    “为什么停下……我是说,我喜欢你重一点……”

    “……会疼的。”

    “但是你上回太轻了。”

    “……你上回明明说,跟我……很好。”

    “可能我是安慰你的。”

    “……伶牙俐齿的颂璟,一点也不好。”

    “那你打算到此为止?”

    “当然不。”

    上回也很好,只是赵颂璟想试试不一样的。但马上她就后悔了。

    她忘了这是她的自己的身体,和沙漠里的不一样。这幅身体脆弱而生涩,她痛得咬破了原辞的肩膀,缺损的门牙轻易在他身上磕出了伤口。眼泪掉出来,她失去克制,忍不住开始吸食原辞纯净无垢的仙气。

    原辞也察觉到了仙气的流失,但他既没有阻拦赵颂璟,也没有停止进犯赵颂璟。是为了让她毫无顾忌地多吸一些,还是他自己耽于欢愉?他惭愧地承认是后者。他扣着赵颂璟的后脑勺,指尖抚摸她的眼泪。

    她哭得好厉害。

    ***

    “还好吗?”原辞手心挨着赵颂璟的肚子,好像摸摸看她吃饱了吗。

    “很饱,谢谢原辞。”太多仙气了,赵颂璟仿佛吸大海里的水,她怎么吸都很充沛。吸得越多,她疲惫的身体越有力,像鱼一样游水,轻盈而有序。加上原辞一直没停,她舒展又被揉皱,恍惚间不知哭泣是因为疼痛还是至极的喜悦。原辞抽身离开时,她久久都没缓过神。

    原辞喘息着,捏着她的发丝说,无尽的寿命哪有和颂璟在一起要紧呢。

    赵颂璟说不出话来,只是蜷缩在他身前,阴暗地想到,三界如果在此时此刻终结,也没关系。

    新生的智识又抽离了,她像回到了旧时,雨水在屋檐间滴滴答答,她枕在原辞身上睡漫长的午觉。不用在意天黑,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他们什么都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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