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初阳恰似金箔轻洒。
万籁俱静的凡尘被一道清脆的“吱呀”声唤醒。
茶馆依山而建,背靠青翠山峦,潺潺溪流伴着鸟鸣,苏媱站在茶馆门口,望着被晨光镀金的“旧青檐”三个字在清风中微微晃动。
景辞俯身将茶馆内的桌椅擦拭如新,青瓷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卷曲细长的茶叶被沸水一冲,瞬间舒展开来,散发出幽幽淡淡的清香。
曦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青石地板上,影影绰绰。
苏媱转身漫步回到院中,来到景辞身旁,两人柔声低语了几句。
不消片刻,茶馆外便陆陆续续来了客人。
苏媱依着母亲的嘱咐,将两盏清茶放置在客人面前,轻声问道:“二位客官,旧青檐今日重新开张,全店果子、清茶皆有折扣,不知您想用些什么?”
“哟!云兄,那咱们今日可是来得巧了。”
四方木桌前,身着蓝袍白布衫的男子爽朗一笑,抬手朝院中高树上悬挂的木牌一指,“那就上两碟柿子酥,一碟杏仁饼,再来两盏桃胶雪耳羹。”
“二位且稍等。”苏媱颔首应下。
她抬步走进庖厨,将用炭笔刻好字的竹筹顺手插在灶旁木架的细孔里,“母亲,灶下的雪耳已经炖好,就差加些桃胶了。”
“好嘞。”景辞挽袖净去手上面粉,而后用铜勺舀入炖得稠亮的雪耳羹,再添一撮琥珀色的桃胶,热气顿时携着清甜漫出灶口。
苏媱帮衬着掀笼起酥,将热腾腾的柿子酥、杏仁饼各置在小瓷碟。
“二位的茶点好了。”苏媱托着朱漆茶盘转出庖厨,奉置在客人面前。
蓝袍男子伸手示意端坐面前的好友,继而捏起一块柿子酥,薄皮簌簌落屑,入口酥松,甜里带有一点微涩的柿霜。
他眉梢一扬,神情带上几分惊喜与感慨:“景掌柜的手艺不减当年啊。”
闻听身着翠兰长袍的好友轻嗤一笑,男子又道:“我离家数年,日日记挂着家中小巷,如今尝到这酥饼也算是得偿所愿。”
好友抬盏抿了口茶,含笑道:“是不错。这里景美、茶好,若再添几首曲子,便更惬意了。”
蓝袍男子望了望人迹零散的院子,最后将目光落到在不远处垂眸奉茶的苏媱身上,“我记得从前这家茶馆,常有乐师在院中独奏,那琴音穿过花木,飘到院外,甚是清雅。只是如今瞧着,这院子冷清得紧,看来之前关铺,定是出了什么事,连那乐声也跟着一起,寻不见了。”
“严兄说得是。世事无常,当年的旧人难能再觅,物是人非,也是常有的事。”
蓝袍男子敛眸回神,见好友神色淡淡,不由得轻哂一笑:“嗐,不提这些了。”
他抬盏品了品雪耳羹,心情舒畅之余,又想起另一重疑惑:“如今已到楚国边境,咱们这一行归家之人该散的也都散了,只是不知云兄还留着那匹马,接下来想去何处?”
翠兰长袍的男子将茶水一饮而尽,指尖不自知地摩挲起杯沿。
恰而此时,一抹悠悠缓缓的琴声从后院飘了出来。琴声低沉而温润,似山间清泉潺潺流淌,又如林间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却也透着清雅,闯进在场诸人的心间,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男子沉默片刻,倏然耸了耸肩,唇角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后院竹溪旁,霁薇一袭薄绿裙衫,双膝撑着焦桐古琴,款款落座在一处磐石之上。
此刻四下无人,她以灵力将曲谱托在眼前,神思极为专注地练习着苏媱教了一半的曲子。
从昨日苏媱提起要让茶馆重新开张的念头后,这母女二人当机立断,即刻便着手去准备重开茶馆所需的东西。
好在这些年来,景辞一直保留着当年开业时的习惯,因此缺少的东西只有寥寥几种,这也令她们在第二日就做足了开张的准备。
而霁薇想去帮忙,却被母女俩以“做客”为由挡了回来。
于是,她决定守着景老夫人醒来,心中也抱有几分侥幸,希望能从她口中问出点什么。
眼下景老夫人尚在沉睡,她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后院实在无聊得很,只得抚起琴曲,既打发了时间也顺带精进些技艺。
她依照曲谱,指尖沿着紧绷的琴弦来回波动。苏媱教她的这首《兮辞》着实好听,却也十分难奏。
一个时辰过去,她尝试了数次,可末尾几段还是弹不成调。
“铮啷——”
指尖一滑,琴弦猛然脱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曲调瞬间错乱。
“啧。”霁薇皱了皱眉。
她伸手将曲谱拿在手中,指节翻找,再度寻找出错的原因。
溪边水流潺潺,清风入水掀起层层涟漪,带出几分潮湿水汽悠悠吹来。
不知为何,霁薇的脖颈没由来的突然发寒,身子忍不住颤了一瞬,想要钻研琴曲的心思被猝然打断。
她立刻朝身后瞥去一记眼刀,然而视线所过之处并无任何异常,后院依旧安静,唯一的变动就只有被风拂落的槐花叶子。
霁薇心下存疑,登时将古琴放置在一旁,起身走向后院那处风口。
乳白槐花籁籁飘落,甜腻的香气被微风带向后院的各个角落。
霁薇疾步如风,待走到那棵槐树之下时,却仍旧没寻到任何可疑的迹象。
她的眉宇不禁皱得更深。
如今自己已至金丹境界,五感对于周遭环境的敏锐只多不少。
方才那一抹令人心中发毛的寒凉虽是转瞬即逝,但她确确实实地捕捉到了,那一抹中掺杂的危险之感。
枝叶于头顶沙沙作响,霁薇从衣襟中取出一枚桃木所制的木牌。
牌面平滑光洁,可若仔细一瞧,便不难发现木牌的一角已然出现了裂痕。
这是当日从陆前手中第一次救下苏媱后出现的。
为此,去寻救命药草之时,她还刻意躲进人烟稀少的高山上待过一段时间。然而天穹寂静,并未对她的所行降下应有的惩罚。
可银杏树断那日,明明非她所为,却莫名令木牌上的裂隙变得更深。
她心存疑虑,但也不知该从何处揣摩天道的“用意”。
而今,霁薇将无字木牌拿在手中细细打量,那道裂隙并无任何变动的迹象。
她这才舒了口气。
无字木牌被她好生揣进衣襟深处,霁薇喘息两刻,指尖随即凝出一缕萤光,轻轻向前一甩。
她立即闭目凝神,感知起此处除她之外的任何气息。
然而神识尚未走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动静扰乱了她的思绪。
垂在袖中的手腕悄然一转,霁薇抿了抿唇,旋即恢复了以往神情,转身笑道:“阿婆,您醒了?”
景老夫人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霁薇。
“阿婆,地上凉,我扶您起来。”
霁薇踱步走到她身旁,刚要伸手搀扶,却不料被她甩手拂开。
“……”霁薇的手就这般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景老夫人一言不发,目光缓缓从她身上移开,一瞬不眨地投向远处。
霁薇顺着她的视线偏过头去,只见竹溪磐石上孤零零放置着一把焦桐古琴。
“阿婆在看什么?”
她略一思量,倏地俯身凑近,极为认真地观察起景老夫人的脸色。
“……琴、琴。”
景老夫人面色呆滞,眼眸浑浊,艰难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已然是一副失智的模样。
见她如此,霁薇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她拧着眉头,颤巍巍地伸出指尖,轻轻抚在景老夫人微热的脖颈处。
脉搏微弱但却平稳,而当灵力穿过肌肤,触碰到内里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匮乏感顿时沿着灵力涌向霁薇,令她不由轻嘶一声,忙将手指弹开。
只这一瞬,便让她清晰地感知到景老夫人内里的空洞。
三魂七魄残缺不全,徒留两魂苦苦支撑。
她此前的执念太过深重,久积于心,本就难以解脱。
那日霁薇虽及时阻挡住收魂印记,但收回生机的念想并非她意。
想来便是在那一刹那,被冥界闻讯赶来的鬼差钻了空子。
眼下景老夫人目光空洞,言语稀少,整日失神,正是幽精魂丢失所致。
霁薇轻轻拉过她的手,抬指捋了捋她被风吹乱的耳畔碎发,不由无奈一叹。
没了这缕魂魄,她的执念便不会再那么深,可情感也会变得愈发淡漠,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
这究竟是好是坏,霁薇也说不清,道不明。
“……琴。”景老夫人喃喃道。
霁薇凝神看望了她片刻,才道:“阿婆等着,我这就去把它取来。”
眼见焦桐古琴被她抱来,景老夫人又迟缓地指了指耳朵:“听、听……”
霁薇顿足原地,依言将古琴放在近处石几,手指覆在琴弦两侧,温声道:“好。阿婆,那我便献丑了。”
指尖翻动,琴弦随之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铮鸣声。弦音如泉水般流淌而出,琴音交织,于半空逐渐勾勒出曲调旋律,回荡在寂静院落。
景老夫人浑浊的双目蓦然闪过一丝清明。
许是有了旁听者的缘故,霁薇的心思愈发专注。
方才还踟蹰不前的音调,此刻被轻而易举地拨弄出声,一曲《兮辞》在她的手指下弹得流畅而动听,琴弦的每次拨动都向外吐出绵绵不绝地情愫,婉转悠扬,直抵人心。
她一心痴迷于琴曲之上,直到曲终,才惊觉景老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眼前。
“阿婆。”霁薇忙唤了一声。
景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
她径自坐到霁薇对面的石凳上,水光潋滟的眸子轻轻睨着石几上的焦桐古琴,脸上的淡漠与木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温情。
片刻的沉默过后,景老夫人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平静:“这曲子……是他最喜爱的。”
“阿婆说的‘他’便是那位名唤景初的恩人么?”
霁薇悄然抬眸,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她的神情。
景老夫人的视线依旧停在古琴之上,“辞儿都告诉你们了。”
“不过也是一知半解。”
“只听辞儿一直唤你为‘姑娘’,不知芳名为何?”
“小女姓霁,单名一个薇字。”
“霁雨初晴,薇草坚韧,真是个好名字。”景老夫人舒然一笑,声音放轻,“姑娘是何处人氏?如今芳龄几何?”
霁薇低头算了算,如实答道:“小女是显国人,因故游历至此,今年已二十六岁了。”
话落,景老夫人忽地将视线移到霁薇身上,眸中水雾不禁泛得更浓,唇角不受控地微微颤抖,想要开口却又想压下心头蓄起的情绪,一时间竟在原地挣扎起来。
霁薇不知她这般清醒还能持续多久,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探听自己的事。因此,她不敢去打断阿婆的思绪,她只能静静地等着。
只有阿婆亲自劈开那座高山,毁掉那些碎落的巨石,只有阿婆自己主动开口,她心中的结才算真正解开,而霁薇也能从阿婆口中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看着阿婆紧紧咬住下唇,身体因极力压制喉间将要溢出的话语而微微颤抖,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忍。
但她此刻不能出声,更不能打断。
“……家中、长辈,都还在吗?”
良久,景老夫人颤着声音,一字一顿地从口齿间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