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薇的呼吸没由来的滞了一瞬。

    景老夫人挣扎良久，摆脱执念过后的第一句话，竟正中霁薇心怀。

    那个近乎荒唐，以及无厘头的猜想此刻正在心中肆意生长。

    当听清景老夫人万分小心的语气时，她突然感到大地正用它温热的泥土，柔软地托举着自己的双足，为她延绵了漫长前路。

    她随意而起的猜想竟这般悄然而然的被证实，介怀于心想要探寻的真相终于有了眉目，呼吸停滞的惊讶过后，新奇与紧张占据了她的心脏。

    霁薇长舒口气，竭力遏制住自己上下起伏的情绪。

    神识强行冷静之后，她思量起该如何回答景老夫人的话。

    自有缘得遇仙缘开始，自己已经十余年没有问过他们的消息，更不用说皇城此刻的局面。

    十年，足够让一个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景昭仪与那位小皇子是否安好，大将军是否还在军中，有关于他们的近况，霁薇对此都不知道。

    许是久未得到她的回答，景老夫人面上的温情逐渐变得有些灰败。

    就在她将要开口时，霁薇灿然一笑：“都还在。家中一切安康平顺。”

    像是为了笃定这个事实，她特意重复了一句。

    景老夫人听到此话，挺立紧绷的脊背这才松懈下来。

    “……好，真好。”她喃喃自语。

    “不知阿婆问我这些是何故？可是我家中有长辈与您曾结交过？”霁薇顺势开口，试探道。

    闻言，景老夫人看向她的眸中肉眼可见的划过一丝悲悯，似是透过她，看到了另外一人。

    霁薇知晓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并非是留给她的。

    景老夫人叹息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你……很像他。那碗米粥，那首曲子，你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因为你是女子。我也知道，在面对关于他的事时，我的直觉向来最准，从不会有过差错。

    “我念着他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他走得那么远，远到我想打听些他的消息都不知该从何处起。

    “可当你将我背下山的时候，我就知道，苍天还是怜悯了我这个如尘埃渺小的无用之人。让我知道了这些年，他过得应当很美满，再也不会常日枯坐在这方狭小内院抚琴哀思。”

    “所以从一开始，您就在心底笃定了我会是那位恩人的后代？”霁薇面露讶异。

    景老夫人哂笑道：“一把年纪，若连这都拿不准，那真是枉费了这么些年。”

    霁薇默然少倾，轻声道：“实不相瞒，我自小便与外公亲厚，奈何每次相处的时间太少，对于外公的许多往事我都不甚了解。如果可以，阿婆能否与我讲一讲，外公早年为何会在此地开一间茶铺？”

    恰而此时，院中清风四起，槐树枝叶哗哗作响，洒落一地洁白碎花。

    景老夫人抬首仰望，听着满院扑籁籁地动静，叶子被风所触碰因而摇摆，久据心底的记忆也因遇见风而随之苏醒。

    新岁之晨，万家灯火摇曳得热烈。乡间的寨子里，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对新春的喜庆之色。

    而在偏离寨子的远处山脚下，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子正用双肩拖着一卷草席往山上爬去。

    那草席里面裹着的，是昨夜为了保护她而意外身亡的母亲。

    除夕夜，炮竹响，她与母亲本该蜷缩在窄小的草屋里，庆幸着又熬过一年苦寒。

    可天不遂人愿，醉鬼撞开了她家的木门，一团混乱之中，母亲为了护住女儿硬生生挨了数脚，直到口鼻止不住地溢出鲜血，将她的衣衫染得殷红可怖，那闹事之人才惊慌失措地跑出了院子。

    事发突然，她与母亲常年吃不饱饭，身体向来虚弱，而又经此一遭，她甚至都不知道母亲是何时走的，甚至连最后和母亲说话的机会也停留在那杂乱慌忙的吵嚷声中。

    她抓不住这一切，于是便‘自私’的将母亲留下，陪她吃完旧年的最后一顿饭。

    清晨，她近乎麻木的将母亲的身体放进草席，手臂发麻的感觉却也近似传来母亲最后的体温。

    她拖着草席从暗蓝的天际一直走到余晖出现，她要带母亲走向远方的高山上，永远都不要再受此间俗世的侵扰。

    爬到高山，埋葬亲人，早已累垮了她积攒不易的体力。

    双手撒下一捧土后，她便如被抽出了魂魄般重重扑倒在地。孤雁掠过火红的苍穹，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没了力气。

    直到一碗清香的米粥从远处飘来，不甘于此的意识最先被唤醒。

    感知逐渐归位，她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软实的竹榻上。而不等她再多打探，便有人将那碗米粥端了进来。

    “恩人。”是她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字。

    她饿得太久了，锅里温热的米粥全被她喝了个干净，一丝不剩。这种行为落在旁人眼中只怕早就会将她打发出去，但她的恩人没有。

    他有一双慈悲的眼睛，看向她时，总会令她没由来的喉中哽咽。

    恩人的心肠很软，他并不介怀如此粗鄙的自己跟在他的身边，更不在意往来贵客对他与自己开的玩笑。

    舒坦日子过得久了，心中便总是忍不住会萌发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比如，她想知道那日午后来的客人，是不是他一直在等的人；比如，她想知道那个人的到来，是不是预兆着所谓的分离。

    再比如，她还想知道，恩人会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选择留下来。

    她深知着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更知自己并无资格去干涉恩人的决策。

    就这般，她无可奈何地放任时间从指缝中流逝，直到某日清晨，她苦守在门口许久，终于等到了想要悄然离开的恩人。

    恩人讪笑着说自己还在屋中留了信，主动向她解释着自己因何离开。

    自小带他游历四海的师傅已经出关，他便也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那是她第一次敢明晃晃地望向恩人的眼睛，问出了许久以来第一句对他‘冒犯’的话。

    “你的名字是什么？”

    “景色的景，初心的初。”

    恩人并未叮嘱太多，但见她神色黯然便安抚了句：“我孑然一身的来到此处，自然也会孑然一身的离开。了无牵挂，日子才能过得恣意。”

    她无法说出心底是否对这句话的认同，只是如提线木偶般送别了恩人。

    他离开的如此果决，甚至连素日最喜爱的琴都没有带走。

    说到此时，几瓣槐花恰好被风带进掌心，景老夫人凝视良久，声音轻叹：“我这一生漂泊无依，未曾留住过什么。他留下的茶铺与古琴，已是我此生最难得的慰藉。”

    话落，她收拢五指，却仍见几瓣槐花从指缝间溜走，随风散去。

    “他过得很好。”

    在长久的聆听过后，霁薇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如水决堤，泛起绵绵不绝的酸涩。她垂眸望着琴弦间零落的槐花，几近木讷地重复着，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确实过得很好。”

    霁薇努力在脑海中翻找着有关大将军的一切。那些留存在心底不过尔尔的只言片语，此刻她却要重新编织，拼凑出一个圆满的模样。

    “他回到了家乡，用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一身本领，镇守边关数十载，令敌寇不敢来犯。他戎马一生未曾有过败绩，因此圣上特赐予他‘镇国大将军’的封号。”霁薇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琴轸，每个字都像在舌尖滚过千百遍，直到磨去所有不确定的棱角，“……这样的英雄，晚年定能安享天伦之乐。”

    “将军……”景老夫人听罢，神情逐渐恍惚。

    她抬起有些失焦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位与记忆中几乎重叠的影子，嘴角牵起的苦涩顿时化为一抹释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舍了琴，是怕自己某日心软回头，是要抛去一切柔肠，成全那忠义二字。

    一阵风过，槐花如雪纷扬。

    霁薇轻轻拂去哑然琴弦上的花瓣，眸光穿过籁籁槐花，定定地看着景老夫人。

    “阿婆……”她缓缓开口，不再留意言辞，“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景老夫人出神良久，视线与她隔花相对。

    “我、我叫……”

    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混沌的眼睛只清醒一瞬便被更深的浓雾笼罩。

    她竭力从记忆深处搜刮，终于窥见了一丝光亮。

    “我叫……昭、祠。”

    黄昏将至，留在茶馆中的客人只剩寥寥。

    待到景辞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回到后院时，怎料竟迎面撞上脚步轻轻、背着行囊的霁薇。

    “姑娘这是……”

    霁薇急忙将她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瞧着不远处屋檐下的一对祖孙。

    景辞顺势望去，只见苏媱双膝撑着古琴，垂首奏曲，而母亲也跟着坐在一旁的门沿上，双手托起下颌安静地听着。

    她不由感慨道：“自打母亲上了年岁，记性愈发不济，成日念叨要听曲子。为她找来许多乐师，她却只肯留下会弹古琴的乐师，翻来覆去也只听那一支曲子。可每次曲终人散，她又会暗自伤神，食不下咽，默默流泪。”

    “原想着请人弹琴能宽慰她，谁曾想……”景辞叹了口气，“后来就索性连乐师也不再请，我也没了开茶铺的心思。”

    霁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莞尔笑道：“乐师现如今就在眼前，往后的曲子便再也不会只弹一半了。”

    景辞的神情涌上一抹柔意，她静静观望片刻，倏然转眸问道：“对了，姑娘这身打扮……可是要离开了？”

    “嗯。”霁薇轻声颔首。

    眼下，她如愿以偿的得知了大将军的往事，见到了这间茶馆重新开张的景象，而苏媱与昭祠阿婆的身体都已无碍。

    这里，着实没有能让她再牵挂不下的地方。

    景辞见她去意已决，便也不再阻拦。她如慈母般抚了抚霁薇的额发，嘱咐道：“姑娘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霁薇的鼻尖没由来的猛然一酸，她连忙眨眼缓解不适，随后灿然一笑：“夫人放心，也望你们各自珍重。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拱手作辑，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祥和沉静的两人，便抬步转出了院子。

    “嗡——”

    绷紧的琴弦蓦然脱离指节的控制。

    昭祠反应迟钝地看向身侧的少女，面色浮现出几分不解。她正欲伸手去接少女顺着脸颊滑落的泪珠，谁知却晚了一步。

    苏媱攥着衣袖沾去眼角的泪花，佯装羞怯道：“不小心分神了，阿婆我重新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