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枝离枝

    霁薇一路策马,沿楚国国道疾驰而去,终于在天色昏聩之际抵达了大显的边境。

    她立在高山之巅,俯瞰着整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邻水边城。

    天下安泰,再无外邦人的侵扰,中原百姓便以他们自身极强的疗愈能力迅速恢复了整座城市的生机。

    谈起这些,霁薇心底蓦然浮现出那道身姿挺拔、手执长剑之人的身影。

    若非贺溪亭以己身为祭,重创楼兰邪术,如今这来之不易的天下太平,怕是更要难上许多。

    夏夜暖风裹挟着槐花余香,轻轻拂面而来,在她心头撩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

    如今下山已有数月,也不知师兄和师姐他们过得如何?偶尔围聚在小院的时候会不会提到自己,说些关切又期许的话?

    思及此,她仰面望向繁星点缀的夜空,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

    她在花镇小院的这段日子,见证了许多是非与温情,而今即将踏入新的地界,那些未知的恩怨纠葛、爱恨痴缠,也正如这夜风一般扑面而来。

    人一旦面对未曾尝过的苦,便最易生出无畏的新奇。

    浅绿发带被夜风撩起,掠过她的眼帘,霁薇伸手捉住飘飞的绸缎,心中倏然下定了主意。

    她必须去一趟显国皇城。

    她要去探一探景昭仪如今怎样,还有那位早年留下琴便杳无音信的景大将军,是否真的知晓有关于自己的事。

    荔城紧靠显国边境,与楚国湘云城相差不过百里,但地域文化却显而易见的不同。

    譬如,此刻已过子时,湘云城早就陷在一片深眠之中,而天色越暗,荔城便越发喧嚣。

    霁薇牵马跟在往来商人的身后,瞧着他们的动作,从怀中取出提前备好的通关玉蝶,站在队伍的长龙中迟缓迈步。

    “今夜这是怎么了?为何查的这么慢?”面前那位背着沉重包袱,面容黝黑的大哥来回张望着前路,不禁皱眉啐道。

    身旁比他年纪还轻的男子一面捞着下滑的布袋,一面揣测:“莫不成荔城又来什么大人物了?”

    话落,只听那大哥耸了耸肩,无奈长叹。

    不多时,在长龙寸寸移动下,霁薇学着旁人的动作,递出了自己的通关玉蝶。

    那领头的士兵仔细瞧了瞧,又抬首打量了她好一番,叮嘱了句“城中严禁纵马”,这才挥手放了行。

    “多谢。”

    刚踏入城门,一抹似有若无的清甜香气直面袭来,霁薇牵马走在城中,不由得多嗅了几下。

    竟是荔枝的味道。

    饶是出发前喝足了旧青檐的茶水,霁薇此刻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渴意。

    待到将马儿安顿在马厩之后,她忙一甩胳膊,松松快快地闯进繁花似锦的邻水边城。

    荔城内通淮江河,凭借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在战争停歇后,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秩序,成为边境地区最先复苏的城镇。

    因此,这里环路四通八达,夜晚灯火如昼,繁华景象丝毫不逊色于各国都城。

    “若说非要选出一个,那城中的醇楼必须当属第一。”

    卖荔枝甜饮的摊主阿姊眼疾手快地斟满了霁薇手中方饮尽不久的杯盏,笑道:“来,姑娘难得过来一趟,我再为你斟一杯。”

    她的热情十分灼热,自打霁薇只在摊子前停了片刻,便被她以精细而巧的亲和力,三言两语的拉到木凳上,热络地聊了起来。

    霁薇盛情难却,此时已经饮空三壶甜饮,实在是喝不动了。

    她只得趁摊主阿姊说话时装模作样地轻抿一口,继而再多接几句话茬,避免再被‘灌’下一整壶。

    “醇楼是咱们荔城最顶好的酒楼,可有着三雅居首牌的名声呢!来荔城一遭,若不进去尝尝醇楼的果子,那可就是白来了!”

    霁薇将杯沿举在唇畔,视线悄悄睨着摊主阿姊的神色,心下暗自腹诽。

    敢情是遇见了托儿啊。

    她抿唇一笑,问道:“那阿姊这里的甜饮,都是从醇楼进的货咯?”

    “那是自然。”摊主神色微扬,颇有些神气,完全无视了霁薇言外的揶揄之意。

    霁薇:“……”

    现在的托儿,都这般自洽了么?

    说着,摊主阿姊突然起身从摊位上取来一件物什,坐回木凳时将那手中之物举在霁薇面前,眉毛一挑,得意道:“瞧见了?这可是三雅居专供的瓷玉牌,每月就只外放三枚,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托人拿到的。”

    霁薇眸光定定地打量眼前这枚纯粹无暇的玉石,“拿到它,阿姊这月能获利几成?”

    摊主阿姊闻言,嘴角咧的笑容更深,抬手便比了个手势。

    “八成?”霁薇略微讶异,声音不禁拔高了些,引得周遭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打探的目光。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她忙回缩了下身子,悄声道了句歉:“抱歉,我并非有意……”

    而摊主却全然不在意,她抬手往四周一指,努了努嘴:“喏,前面那些穿着藏青布衣的,都是醇楼的家丁。有醇楼在,谁敢找我的麻烦?再者,但凡是在荔城开摊子的,谁不知道得三雅居的一月瓷玉牌,便能得到富余三年的暴利?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抢砸,那便是公然挑衅三雅居的招牌。”

    说到此处,她见霁薇面露犹疑,随即又起一念,想要将瓷玉牌随意丟掷在摊位上,只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诶诶,倒也不必。”霁薇连连拉住她的衣袖,将她拽了回来。

    “瞧你这一脸的怀疑之色,是以为我在夸大其词?”

    霁薇左右瞟了瞟眼睛,打消掉违心摇头的念头,转而颔首一笑,承认了。

    “只卖一月的甜饮,如何能挣出富余三年的利钱?这其中恐怕,不只是卖甜饮吧?”

    “那是自然。”摊主阿姊再次无视了她的语气,“荔城素有江南水都的美名,自打西域止战后,三雅居以醇楼为首培育出来一种外皮红艳,内里绵软的果子,即使枝叶摘离也能存留数日之久。”她朝霁薇一抬下巴,“喏,你手中的这杯甜饮,可是用了上百颗离枝酿制而成,这满城的清甜也是从那离枝树上飘出来的。只不过这果子有个极大的缺憾,就是不能离开荔城,哪怕是一公里都不行。只要商运的车队一出城门,里头的香气顿时就会腐烂。”

    “既不能出城,只靠着外乡人慕名到访,又怎能赚得如此丰厚的利息?”

    “这便是三雅居的厉害之处。”摊主神色飞扬,将自己细腻嫩滑的手背展露给霁薇,“离枝不能直接出城,但换种方式总可以的呀。你瞧瞧我这双手,是不是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年逾四十,整日泡水操劳的手?”

    霁薇顺着她的话抬指抚了抚摊主的手背,随即又认真的看了眼她的脸。

    摊子旁悬挂的烛火隔着灯罩透出红晕微光,将侧对着灯烛的摊主的半边脸庞染得格外柔和,映照出细腻的轮廓,仿佛岁月根本不忍心在她脸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若不是她亲自提及年龄,当真无法让人窥探出这张红润光滑的皮囊下,竟装着与之不符的年岁阅历。

    似是被自己灼热的目光燎到,倒令她脸上不禁一热,倏地泛起羞来。

    霁薇浅浅一笑,旋即将视线拉开,顺着方才的话题接着道:“也就是说,三雅居将离枝做成了面脂对外出售,而阿姊也能从中得到一分利润?”

    摊主连连颔首,满意道:“正是如此。三雅居的点子颇多,一颗离枝树能做出百种花样,所制的香膏香粉不仅在荔城大受欢迎,连外邦的商队也纷纷赶来采买,但楼中供不应求,我这挂着瓷玉牌的小摊也能多沾些光,卖出几份,还能得几份醇楼的分红,这日子别提有多开心了。”

    “听阿姊如此说,想来荔城在战后唯一的指望便是这离枝,可离枝毕竟是鲜果,鲜果都有季节之分,若是到了寒冬又该如何?”

    摊主顿了顿,忙摇首否道:“不会不会。离枝四季常开,品种多了去了,每一季都有不同的花样。”

    闻言,霁薇微微沉吟,抬手抿了一口杯中的甜饮,目光微凝,陷入沉思。

    确实只有荔枝的味道。

    但按她所知,凡间的荔枝不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在霁薇的记忆里,荔枝珍贵且脆弱,哪怕是以再高的价格精心呵护,在长途跋涉的运输中仍难免会有许多残缺。

    如此娇嫩的果实,又怎会一年四季都这般常青呢?

    “殿下,这便是荔城今年特供培育的离枝树。”

    醇楼雅阁,清香四溢。一袭浮光锦的季依云正微微垂首,恭切地朝上首位端坐的男子介绍着被家丁搬到雅阁中央的硕大果树。

    她话落良久,却只听首位那人兴致怏怏地“嗯”了一声。

    雅阁内的气氛一时间不由变得几分尴尬,季依云外表风轻云淡,实则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早就将袖间的光滑衣料攥的无比褶皱。

    原因无他,怪只怪荔城的名声太响,竟引得微服私访的太子在不该来的时机主动改道,前来荔城探探虚实。

    季依云的脊背从不会有今日这般畏缩的模样,但天不遂人愿,她盼了数年的朝廷现下终于如愿专程前来,本该获得褒奖的好事却在此刻令她无比难安。

    她悄悄抬首瞄了一眼放置在身侧的圆盘瓷盆,几片从枝头解下的叶子已经变得枯黄。

    季依云不禁咽了咽喉咙。

    上首位端坐的那人仍旧一言不发,季依云轻吸了几口气,这才鼓足勇气抬首一望。

    身着杏黄四爪蟒袍的太子下颚紧绷,捏着茶盖的指节正缓慢地剐蹭着杯沿。

    季依云余光微动,随即便听见太子身侧的侍从适才开口,打破了安静:“劳烦季掌柜将里面的泥土取一捧来。”

    “咯噔。”

    季依云的心脏没由来的一抽,脑海顿时翻涌,掀起一阵嗡鸣。

    太子对眼前的鲜果置之不理,反倒要看那土作甚?

    侍从的这番话着实让她没了主意。但季依云心中的慌乱全然被她压在了面容之下,她强行将那抹未知的心慌排出,旋即恭敬颔首,应了侍从的话。

    醇楼的家丁得见眼色,立即从瓷盆中取出一捧泥土洒在锦帕上,随后转首交于专门侍候太子的侍从手上。

    “殿下。”侍从恭声唤道。

    太子半举茶盏,闻声轻轻扫了眼锦帕上有些湿润的泥土。

    他身子向前微靠,唇畔浅合,想要靠近那方手帕时,动作却忽地戛然而止。

    “放下吧。”他倏然开口,声音带着年少之人独有的清冽,润泽的眸子划过雅阁众人,“你们也都下去,无召不得打搅本宫。”

    “是。”

    在场诸人即刻领命,安安静静地退出雅阁,而季依云则趁着转身之际,默然扫了眼首座上的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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