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楼遗稿卷二

    餘杭陈氏尔士炜卿

    序述传记赞题跋十三首

    听松楼女训序

    予自辛酉冬归钱氏，未逾四月，先舅弃世,不得稍尽妇职，终身以为憾。吾姑屏当家事，劳瘁日甚。良人专意儒学,不问生产。予暗弱多病,未能佐中馈以释姑忧，细人翕泚，每有烦言，而吾姑慈爱，不加谴责。予唯式奉吾母之训，将以和婉，处以戒谨。八年之间，幸免想尤。戊辰，良人入词馆，己已改官户曹。逮迎养京师，予亦随侍。辛未，姑传内政，予赋性蠢愚，凡事口费而烦，又不善积居。姑衰病连年，既不能先意承志，又不能服劳奉养,使吾姑不得一日欢也。今年二月，姑已病剧，犹谓予曰：“尔多病，夜间无须陪侍。”盖十数年来，拳拳之爱，莫能尽述。予方欲痛惩前失，竭力奉事，仰报万一，何图天降鞠凶，遽罹大故，终不得以纾吾罪。悲夫！秋八月，良人奉榇归里，以积逋之无以偿也，予率儿女留京师，竟不克躬承窀穸。清夜扪心，罪莫大焉。夫人之所以为人，不可昧者,性也;子之所以为子，不可失者，时也。予以不学，昧性失时，以至今日，悔奚可追。观诸女渐以长成，当导之以理义。爰于课儿之暇，集录诸经、子、史法言懿行，分为四门，条列于左。以为荣辱之遭无定，而喜怒之节实难，苟轻忽以行之，必将自贻伊戚。故复为此序，冀尔曹以予为鉴戒，而益尽力于斯。朝夕省览，知所兢惕，庶几寡过矣乎。

    妇职集编序

    夫女子之德，贵乎柔顺。故《坤》之彖曰：“柔顺利贞。”《文言》曰：“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言坤道至柔，弗敢专也。《士昏礼》：“父送女，命之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母施衿结蛻，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庶母及门内施搫，申之以父母之命，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毋愆视诸衿搫。’”所以丁宁切戒，识诸衿鞶，唯恐事之违也。昔诸侯一娶九女，坊其妒也。父母戒辞,识诸衿搫，坊其违也。及世衰礼坏，不为之坊，于是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闺中行嫉妒，宁绝嗣，而不为戚。由辨之不早辨也。《礼》曰：“七年，男女不同席。”教之别嫌疑也。“十年不出门，则恒处于内”，教之贞静也。“姆教婉娩听从”，教之言婉而貌柔也。夫在稚幼，其心未滥而施之教，则化易成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其长也，十五而笄，二十而嫁。十年教训，习贯胸中，乃知敬舅姑无违，事夫主以礼，此教之力也。近世则不然。女生十年，尚谓之幼，任其嬉游，不闲训诲。而俗尚早昏，未及笄年，已为之嫁。安知无违之教哉！爰采集经、史，析其条目，曰:敬舅姑、事夫主、和娣姒、佐祭祀、待媵妾、教子女、御婢仆。为之序焉云尔。

    读书楼稿序

    予之归于钱也，宗伯房仲姒陈孺人已前卒。孺人孝事尊章,又工吟咏。宗伯公尝以所作示司寇公，公弗信，召而试之，乃大惊赏。一日，宗伯公有所藏古籍为人污损，愠焉。孺人重为写录补缀以进。公则大喜。予闻而慕之。岁壬申，孺人第三子乐甫来京师，奉所自写诗一卷示予，书法学赵吴兴，诗则开府清新之制也。玩诵数日，不能释手，因以知孺人之力贫训子，或乞抄五代史，得二千钱为儿制衣，而念我陈太夫人之所以教文端公者,作诗以自励。噫，可谓贤矣！夫人自强葆之中，尝不离其母，以至于成人。故其所濡染,善恶邪正之端，尤巽而易人，盖理势然也。古之贤母，或艰难颠沛，一无所藉，宁苦其身以操作，必勿使其子知饥寒之害生，以自隳其志。此才之所由成与？予尝以壸教之兴替，卜人家之盛衰，往往而信。益叹孺人之难能,而予固愿学焉而未之逮也。遂因乐甫之乞序而书之。若其诗之可传，则宗伯公尝许之，予之言固不足为孺人重，而且将托孺人以永久也乎。怿斋陈氏尔士书于宣南坊寓舍。

    述训

    窃闻之子夏之言曰：“妇学于舅姑者也。”故敬姜答季孙肥之问，言必称先姑，明妇顺也。昔曹大家既没，妇丁撰集其文章遗令者，示不忘也。尔士窃览家乘，祖姑以上，嘉言淑则，幸乃得闻，惧其久且坠遗也，谨辑而录之。族系年齿，一皆附载，原本于当时行状与夫志铭传记之文，非有据依，不敢羼人，恐失真也。大凡若干条，名之曰《述训》。俾子女诵览垂法则焉。

    钱氏之先，本庐江之何。《家乘》云:“始祖讳贵四，海盐人，配夏氏。洪武二十三年，以赋役事戍贵州之都匀卫。以其努行,次子如渊公生未弥月，育于同里钱富一翁。遂承钱姓，配曹氏。是为第二世。如渊公子二，次为养素公,配朱氏，继室周氏。是为第三世。三世而上，谱乘阙佚，壸内之行靡得而详。养素公子二，次为朴庵公。

    朴庵公配杨宜人，平湖人，右军都督府都事讳洪女。颖敏慈惠，言动有则，力疾事纺织，以励家人。尝曰：“治家诚贵于勤。?

    又在量使下人，以均劳逸。”至今传诵为家法焉。宜人生宣德癸丑，卒成化癸卯，年五十一。子四，长为两涯公。祝氏萃撰墓志铭，黄氏澜撰墓表。

    两涯公配郑太孺人，海盐人。温粹宽纯，与人无喜怒。始归两涯公三日，遭姑丧。夫叔璋在襁梅，即抚育之，璋数病泄，太孺人手垸濯,医药之，以愈。及璋长，既娶而没，送死弥笃。复取其二弱女，训恤如己出，长嫁为汤阇吴绪妻。阇妻卒，又嫁其女，衰具悉如所生。两涯公性刚急，太孺人佩韦之益尤多。子二，次为太常公。以礼科给事中奉使湖广、广西，稽核钱粮,积劳致伛偻。太孺人拊其背曰：“儿以王事致疾，母复何忧。”后以言事罢官归,两涯公暨太孺人相与怡然曰：“吾儿尽忠被黜，尤贤于禄养也。”太孺人生天顺壬午，卒嘉靖壬寅，年八十一。徐氏阶撰墓志铭,临江公太常公撰行状。

    太常公配孙孺人，先世自鄞迁海盐。父浦城少尹窒斋翁讳浩。太常公以嘉靖壬辰进士，授行人，留燕时，尚未有子。两涯公遣孺人入燕,居官邸，始终服勤，织纴一室，足不履阑外。同官内子或招之，或造之，皆谨谢不报，曰：“吾守吾父教也。”盖先是窒斋翁有命云。岁馀生子为鲁南公。于是孺人喜而谓太常公曰：“君方日念父母，不得一意国家。吾今有儿矣，愿归事两大人于家，以释君忧。”于是巾车即归。及没，豫知死期。平生闻私议人过失，辄为宽解,退而不以告所议之人。故婵姒无间言。布衣终身，虽命服出，未尝一御，寒约若穷妇人然。孺人生弘治庚申，卒嘉靖壬寅，年四十三。太常公撰行状。

    鲁南公配俞孺人，平湖人,泉州府知府讳咨伯女，生卒失记。鲁南公继室陆孺人，亦平湖人，父工部尚书讳杰，母赵氏。孺人九岁授《女孝经》，能通大义，言笑不苟。司空公五女，独奇爱孺人。年十九，归鲁南公，即秉家政。夫叔秦南先生讳端唤，及小姑后适许侍御闻造者，时俱幼。孺人抚之兼母道。鲁南公不事生产,孺人拮据众务，约束耕织，井然截然。每日秉烛盥漱，未尝以燕媠人中厨。酷暑衣必袭，不为盛鬋轻桂容。与人谦和，不矜门阀。每不欲展墓，曰：“此非妇人事，且令后世无以踏青藉口者。”至于黩祀邀福、巫媪师尼之属，尤所痛绝。惟周给宗亲、施济贫困不少吝。嘉靖甲子，鲁南公举顺天乡试。未几,家奴构难，公出避之。孺人纵理内外，不吐不茹，当事起，谓鲁南公曰:“君与仲，蒙先人馀庇，俱可温饱。今君不幸婴坎坷,家且荡，我与诸子女不足惜，如仲何？”公即归秦南先生产。先生号泣，不忍受。人两贤之。秦南先生配夏孺人，有子而殇。孺人既以仲子沧屿先生讳世亮为叔嗣。夏孺人哭殇子过哀,病逾年。孺人医祷无虚日，亲视饮食，至废寝处云。孺人生嘉靖戊戌，卒万历丁丑，年四十。子四，最幼为紫芝公。沧屿先生撰行状。

    紫芝公配郑太孺人，海盐人，端简公讳晓从孙女，南京刑部郎中讳履准女。著有《家训》，尝刊行，惜今失传。太孺人生隆庆壬寅，卒崇祯癸卯，年七十二。子一。

    紫芝公侧室吴太孺人，子二，次为鹤庵公。太孺人平居戒子，有云:“世家华青，才具固应不乏，要须有厚德以载之，又能利济为心，破其爱吝，日行月积，方是锡类之孝。”时称懿训焉。紫芝公没，教二子，严督有加。尝谓之曰：“读书取青紫，是汝曹事。予所耿耿者有三焉:紫芝公遗稿不戒于火，有待搜辑;尔庶母平氏未葬;我父微仲翁亦在浅土。汝曹能成吾志，则幸矣。”迨二子衔命竣事，太孺人色喜曰：“今而后，吾始无恨也。”及病，却医药勿受，曰：“吾昔之未即死者，孤未立耳。今已完十二年前志，可死矣，何医药为？”二子跪请旬日，卒不许，寻卒。太孺人生万历癸已，卒崇祯戊寅，年四十六。顾氏简两钱母传。

    鹤庵公配曹太夫人，太学生讳恒亶女。生万历庚申，卒康熙乙酉，年八十六。子四，最幼为廉江公。

    廉江公配蔡太夫人，家海盐之塔塘，文学生讳士迈女。康熙己未,太夫人方在室，廉江公应京兆试不遇，归而大病几危，有言于蔡氏者。太夫人夜半别母闻孺人,请先死。闻孺人曰：“汝宜死，脱死而夫病愈，悔晚矣。”乃设缳以待。或告公复，乃止。明年太夫人来归，吾族凡新妇于归后，诸钗钏非常用者，授田数十亩,递相易以为后娶者聘。太夫人谓廉江公曰：“舅姑无复幼子,诸物应归子矣。子盍典金供两大人用？”公诺之，即令婢持出。君舅鹤庵公叹曰：“初入门而能曲体舅姑心，新妇孝矣。”居数曰，姑曹太夫人谓曰：“我儿性少耐,小拂意，时闻叱汝声，我何安焉？”对曰：“性非一日可改，然妇观其善读书，且善事父母，未闻学为孝子而忍薄糟糠之妻者。”曹太夫人曰：“汝见及此，吾何忧。”时家贫甚，曹太夫人间与言，必善慰曰：“婚嫁已毕，勿更焦劳。富贵自有时，若朝夕之需，妇能勤以相佐也。”善处娣姒间，凡事视若己然。居岁馀，产子而殇，数日，太夫人亦卒。太夫人生顺治丙申，卒康熙辛酉，年二十六。鹤庵公撰行略。

    廉江公继室陈太夫人，先世宋南渡初，文正公讳康伯自弋阳迁秀州。曾祖讳宪，嘉靖戊戌进士。祖讳懋，县学生。父讳尧励，太学生。太夫人幼人塾授经，岁馀通大义，曰：“读古人书，当学为古人耳。”乃取女史孝行诸事实图于所居室，躬仿为之。太学公没，母钱孺人居贫乏，太夫人缝纫给嬗粥，仍句读经书以授弟山鹤先生。迨归廉江公，甫旬日，君舅鹤庵公方率廉江公上冢，太夫人见所居南楼外有少年责佃户偿逋。逋者不逊，殴之殆毙，咯血不止。时大雨雪，雪沾衣皆赤，须臾逋者家闻之，率党戚相报,势张甚。少年无所措。太夫人遣人问之,则廉江公兄子也。母钟方寝疾，哭泣不能制。太夫人曰：“吾当治之。”乃舁逋者于暖室中，亟令苍头延医诊视，给其母米二斛，钱二千,仍缚少年跪而受杖。众大感悟，遂散去。逋者之家偿租直如故。鹤庵公归叹曰：“新妇若此，吾无忧矣。”鹤庵公之西安教谕任，留廉江公奉祀事于家。闻曹太夫人病于官舍,太夫人跪祷于神者七昼夜。廉江公度江省视，将行，谓太夫人曰：“吾亲老，不能咫尺离膝下，诸子学业成败由汝矣。”太夫人敬诺。时文端公最长,方十岁，授《春秋》；主静公讳峰，八岁，授《孟子》；施南公讳界,五岁，授小学。太夫人手录《朱子读书法》，榜于座隅，置字学诸书于纺车侧，曰：“是吾师也。”夜篝灯课读，太夫人躬自纺绩，晨遣苍头人市易米。而先世所遗义田、祭田，岁按所入，给族之人;以本身及文端公兄弟应食米数，积之以周贫乏。十指不给，常至断炊，借邻人粟以作饭，家人指囷中公田所人米，曰：“是不可借也。”比月辄录所授课寄衢州属廉江公，一志亲侧，毋以儿辈失学为念。其后三十年，雍正戊申，文端公方官翰林，属同里郑君为《夜纺授经图》。又后三十馀年，乾隆庚午，高宗特旨索观是图，以为慈孝之意恻然动人，赐题二绝句。御笔今谨藏于润斋中丞伯翁所。太夫人之就养也，文端公以贫不能修甘旨，意忽忽不乐。太夫人慰之，曰：“吾习劳有素，今来就养，所幸在骨肉完聚，岂为甘旨耶？汝能勤职奉公，虽菽水，足矣。”雍正己酉施南公以诸生奉旨效力军前。公素羸弱，太夫人怜之，不使远离。及闻西行,则喜曰：“丈夫年三十矣，不为公家出力，更何俟耶？”施南公治醴泉三年，邑人安之，调宝鸡。太夫人尝遣家人变姓名，往来三辅间，闻远近州邑皆称醴邑令能体恤百姓，办运军粮，不敲朴而事集。乃具以告太夫人，始有喜色，犹谕文端公曰：“汝弟若不才，可劾去之。毋赔吾忧。”文端公以侍讲学士督学直隶，太夫人方里居，特旨赐人参一斤，及缎、绸各二匹。时雍正十三年二月也。太夫人驰谕文端公，恭谢天恩，旋来就养。乾隆元年诏推恩大臣，得荫一子。文端公以与主静公之子东源先生讳汝鼎。是时我祖翁兄弟辈，一皆乐于义让。太夫人曰：“吾家世为清白吏，今童稚皆能友爱，其永保之，少成即天性矣。”太夫人慈惠任恤，所居远近，无论疏戚,周赡唯恐不至。好成就后学，秀水张先生庚，幼丧父，太夫人令与文端公同舍而学。从曾孙少宗伯公讳载，亦少受太夫人教。尝夜分讲祖宗遗事，赛亶不倦。宗伯公至老犹为族人言之。其他成就人之遗孤甚众。少工绘事,笔力老健，风神简古。鹤庵公谓其用笔类白阳，而遒逸过之。始居贫，亦尝卖画以自给。廉江公尝有句云：“山妻手里寻供给,卖幅青山佐读书。”少宗伯公题太夫人所画《鱼篮观音像》，有云:“乔木半逻村，祖泽遗忠孝。卖画米斯买，养先后则教。”皆纪实也。著有《复庵诗稿》三卷,文端公请付梓，太夫人曰：“吾未能自信焉，敢问世耶？”太夫人生康熙庚子，卒乾隆丙辰，年七十七。文端公撰行状，少宗伯公《萚石斋集》，庐江钱氏《清芬集》，张氏庚《国朝画征录》。

    文端公配俞太夫人，桐乡人，翰林院编修讳长策女。幼有贤名。及来归，孝事陈太夫人，没而陈太夫人哀之，为写小像。太夫人生康熙辛酉，卒康熙甲午，年三十四。

    文端公继室俞太夫人，先世自山阴迁天津。父讳尔望，注选州同知。外王父金翁有人伦之鉴，尝曰：“此儿适人迟，他日起居，当列首行也。”戚党中求庚帖卜之,辄不吉，以是待字至二十七岁。及文端公就婚津门，三日，太夫人即扫除一室，设前俞太夫人小像曰：“吾姊惜年不永，设此可朝夕如在耳。”岁时必洁治一二簋，手捧以祀。文端公官翰林，陈太夫人就养京师,主静公配节孝任，太夫人率东源先生随侍以来。太夫人事陈太夫人，先意承志，视侄如子。居数年，陈太夫人思南归，文端公请假奉母以行，风水稍阻。太夫人体察色笑，得陈太夫人欢心。先是陈太夫人北上时，以南楼老屋数椽分假族人。及归，乃赁屋以居。时少司寇公甫就傅，少宗伯公授之书。每日课馀，上堂问陈太夫人起居，陈太夫人授少宗伯公绘事。太夫人奉姑、供师、督子，一身兼之,无稍阙。雍正十三年，陈太夫人复来京师，明年三月病。时文端公任直隶学政，方按试保定。太夫人侍汤药，昼夜不离床笫。陈太夫人疾革，命太夫人曰：“吾子闻吾讣，必仓遽奔归。保阳距京不远，吾敛后三日，然后盖棺。当令吾子见吾去时面目也。”太夫人痛哭，谨如遗命。乾隆三年文端公再任直隶学政,太夫人来京师。途次戒家人，毋得滋事。将至直隶，训饬益严，曰：“汝主屡有信属我，关防严密，必自眷属始矣。”其后文端公里居，我祖翁安庆公兄弟官中外，节廉俸以寄母。太夫人必问所自，谕令慎职守、饬簠簋，毋贻父母忧。平生淡泊寡营,不见欣戚，无疾言遽色，年垂八十，耳不重听，齿不豁。偶感寒热，遂不起。太夫人始生子二，俱荡。后生少司寇公。太夫人疾革时，少司寇公先以乞养归，太夫人谓之曰：“吾一生唯存善念,不敢行一毫刻薄事，所处境地，常多顺遂。去年汝蒙恩准归侍养，母子相聚岁馀，尤得之望外。吾即不讳,汝以吾言谕诸弟可也。”文端公曰：“夫人德性淑美，其处贫贱富贵也，实有合于不陨获不充诎者。其视众子女，虽异母，如己出，实有合于《鸬鸠》之义者。”太夫人生康熙戊辰，卒乾隆丙戌，年七十九。文端公撰行状。

    文端公侧室沈太宜人，生年失记，康熙辛丑，陈太夫人就养京师,携太宜人北上事文端公十年。乾隆辛未卒。子二，长为安庆公。

    安庆公配沈太恭人，尔士之祖姑也。归安人。康熙甲午举人赠中宪大夫讳柱臣女。居室以孝闻，归我安庆公，事舅姑，克先意旨。以不逮事姑沈太宜人为憾，岁时祭享，泫然泪下。善操作。文端公《四妇词》云：“仲妇吴兴著姓沈氏，幼娴《女则》，说《礼》敦《诗》，织圳课蚕，颇厌华绮。”盖深茜之也。性慈惠，乐成人美。教子女严而有法。方安庆公为孝廉时，力不能延师以课子，吾伯翁艮斋、漆林两先生，少诵诸经，皆太恭人口授句读，每至夜分以为常。乾隆甲午夏，遘寒喘疾，未愈。七月六日，安庆公卒，太恭人痛甚，屏药饵，绝饮食，七日亦卒。太夫人生雍正乙巳，卒乾隆甲午，年五十。少司寇公撰行状。?

    先姑述略

    先姑戚太恭人，上世自馀姚迁德清。祖瓶谷公讳麟祥，康熙己丑进士，翰林院侍讲学士。父苧园公讳朝桂，乾隆庚午副榜，湖北广济县知县。兄讳芸生，署丽水教谕。苧园公先宰临漳，太恭人生于官舍。苧园公两娶，皆王氏姊妹也。户部左侍郎讳玑女，太恭人为后王孺人出。五岁，苧园公自楚归，侨寓海宁园花镇之南街。王孺人夙患瘛疭，一夕疾作，不能言。太恭人惊寤而号，家人俱起,亟治之，获已。自后夜睡，觉,辄起视王孺人，畏疾复作也。乾隆四十三年，我舅学士公就昏于园花镇。已而归嘉兴秋泾桥故居。家政悉禀于兄公农部公及姒金恭人，唯谨。五十一年，学士公乡试中式，将北上。家贫,故居质于他姓。吾夫四岁，夫姊八岁，携之居母家八年。是时，苧园公在堂，太恭人佐丽水君嫂许孺人，孝事苧园公。公欢甚。吾夫五岁，太恭人命人塾，以次授诸经。夫幼羸多疾，二岁、四岁、六岁，三瀕于危。其后常善病。太恭人益忧瘁。后为尔士及夫姊言之曰：“吾小时恃二亲爱怜，有所求，必获乃已。长而自惧蹈于刚急之失也，常抑然自下。及生吾儿，三灾八难，吾益以退让自处。一言动惟恐伤人。冀天怜吾儿，得长成也。汝曹各有儿女，宜念吾言，积德以自爱。且为妇人者，无事可利济于人，唯常在善念，步步留意，庶几稍免罪过耳。”五十六年，学士公以翰林假归。太恭人还嘉兴，借居少司寇公故第。明年，学士公还京，太恭人将北上，会苧园公病，遂留。废寝食以侍疾，自春徂夏。苧园公卒，太恭人恸甚,秋亦病。两月乃已。又明年五月至京师，时将免期丧。太恭人素服入舍，或谓当即吉。太恭人不从，学士公曰：“是礼也。”学士公性旷达，不问家人生产，太恭人黾勉有无，祀宾必丰腆，人以匮乏告，必周赡。虽处困困，未尝吝于财。嘉庆三年六月，伯?

    翁漆林先生卒于云南学政任，配王宜人在京闻讣，哭踊气绝。太恭人抱而呼救,急以食指抉王宜人齿，齿关啮指，几折。逾时乃苏，太恭人病指伤年馀始复。四年春，王宜人南归，悲劳无以慰。太恭人言于学士公，请偕行。行逾月，而学士公奉命督学于闽。太恭人里居半年，俟王宜人既定居，乃于冬间之闽署。学士公终岁按临于外，太恭人令老仆守门，戒家人毋轻出，内外寂然。自处俭素,无私财、私器，不异京居时。六年冬,还嘉兴，复于故居。明年遭学士公丧，悲恸中率吾夫庀棺椁、卜窀穸，心血尽耗，自是病嗽上气,病肝痞，时时数发，未尝终岁安，以至今日也。十五年，吾夫官户部，太恭人就养，复来京师。时夫姊亦以从宦来，朝夕归省，太恭人稍安之。太恭人性慈爱，家居，殇孙及外孙自始病至于没，无昼夜辄抚视。至是又殇外孙男女数人，太恭人衋伤厥心。十九年夫姊归里，猝以产没。太恭人欲以慰子若妇也，喟而言曰：“吾抚吾女不容易，不能逮吾之终而弃吾去，吾何哭为然。”自后益鲜欢，夜卧常不安。尔士不能体慰老人心，日病日深，以至大故。痛已！太恭人体修颀,衣长三尺二寸，容止清严,行不旁视，起居有常，处持家政，以爱人为本。鬻饭或不足，虽一二人不令食小食，必继鬻以使之饭，曰：“彼固以饥来，不可忽也。”侍婢有过，每夜坐反覆谕导之曰：“吾不难贷汝，然汝不知改，他日何以自安其家以存活也？”闻者往往涕泣自悔，久而不忘。宗族乡党间，急人之急如己事，必济而后已。族之群从贤且能者，好与谈论祖宗旧闻及乡党间善言善行。杂沓笑语,至夜分忘倦。有非笑人者，辄恚不欲闻。居平每以不逮事舅姑，言及辄叹息。病中犹谓尔士曰：“吾唯有一子，已三十馀岁人，吾虽病，实无所虑。若沈太恭人没时，学士年甫十二,诸姑亦多幼稚。吾因以思沈太恭人之苦也。”盖太恭人积时追慕沈太恭人,及疾革而犹笃念不忘者如此。悲夫！尔士之侍吾姑十有七年矣，吾姑慈祥俨恪，动依仁义，自恨颛愚,不克只承厥训。今音容已邈，追念著存，百不得一，谨诠记大略，稍申哀慕之私云。太恭人生乾隆壬午，卒嘉庆丁丑，年五十六。

    保母胡妪传

    保母胡妪，德清人，不知其母姓。予生数月，妪来抚予，至予嫁之明年，岁在壬戌而妪卒。伺予饥寒，教予言动，恩谊勤挚，十有七年。妪丧夫时年甫逾三十，守节抚两子。以老及疾作，请于吾母蔡恭人，必归死于家。吾母固留之，妪弗从也。昔予年十一，先考刑部公即世，妪怜予甚，朝夕不欲暂离，而吾母所居室，隘不能容二榻，妪乃席地卧以伺予寝，且时时温语慰吾母。如是者六年。吾母止之，卒不去。以是得寒湿疾，后竟以是疾没也。予五岁，患目眚，日入不能以视，百方疗不瘥。妪偶出见有持药箱者来，为言于刑部公。延之人，施针，抉其翳，且属予日食鸡肝一，和以丹砂。妪及时手调以进，未尝早晚差。三年乃已。凡妪之爱予，专心恳到类如此。妪谨饬，寡言笑，时婉语以导予。善工黹绣，剂色必雅，压线必平，彰施必洁，今箧中犹藏帐额数种，将为诸女效法焉。夫以妪之居贫苦节，已为人所难能，其慈让温良，又合于古保母之义。且予身被其惠而莫之报也，每欲传其迹而未果。今诸儿女皆佣媪以乳，南北十数年间，求一人安静无它肠、能持之二三年之久者，渺不可得。益叹妪之德性为不可及，宜乎冰霜荼蓼中，有以自完其节操也。《易》曰：“恒其德贞，妇人吉。”妪其有焉。夜坐无事，感德怀人，为书其大略如此。

    恒春厝砖记

    恒春庄姓，苏州人，不知其何县也。十二岁鬻于先姑，共役使十有六年。愿而惰，归于刘。夫愚而无恒业，恒春常忍寒饿。生一子，遽病。病逾年，死矣。死之前数日，夫不忍其苦也，问曰：“汝从我今几年，无乃怨乎？”则对曰：“无怨。”予闻之曰:“噫！能及是乎!”其尝闻先姑之训也。已识其所厝砖，以明夫妻道、臣道一于所事者，皆若此。嘉庆庚辰春二月书。

    戒越思楠界尺赞

    安庆府君常书“戒越思”三字以训先舅。先舅锓诸楠界尺。春雨蒋先生为之跋。丁丑冬日谨缀数语以示英。赞曰：

    思之思之，汝祖昔就傅，式此训辞。道守约而无博，心知止而无驰。小子若弗承，农夫笑之。

    题清异三录

    昼长无事，绿阴当窗，采兰多暇，怡情文翰。良人嗜古成癖，博寻异书，时拔弃珥以济其直。爰于涉猎之馀，掇其英华，味若济流，变同云气。剪类林之修蔓，获文海之元珠。学士葫芦千秋，犹在依样之诮，知不免焉。女红不废，仰惭龙辅之风；吮墨无倦，庶几鸥叟之迹云尔。嘉庆丁卯夏四月，静友书于静读山房。

    书纺馀闲课册后

    南楼陈太夫人画法名重海内，故赝托者众。即吾族各房所藏真迹亦鲜，盖皆购自他所者尔。先舅旧藏花卉六叶，少宗伯公尝为跋尾，惜已失其半。此册为春洲叔翁所贻，神凝气静中，自然超逸。披玩数番，想见太夫人天怀高旷，与造物者游，所得固在笔墨蹊径之外矣。每叶有廉江公题识，与高宗御题《清芬世守》册相同，而册首鹤庵公手书四字尤为仅见，子孙宝之。元孙妇陈氏尔士谨记。

    凡画牧童者，笠也，笛也，将以明其为牧也。此册独不然。廉江公云:“头不笠，口不笛，问渠酒家，多恐不识。”乃知自得之妙，正以脱去寻常臼窠为可贵。诗情画理其致一也，尔士又记。

    读陇西行题后

    客至出迎，进退有度，出言有章，而清白异樽，送不逾户，尤为达于礼经。

    此于巾帼中，宜若龙凤之拔萃。故引以为喻，而咏叹之。

    读昌黎石鼓歌题后

    人之有言曰：“其德厚者其气重。”于诗亦然。韩公此篇，饮真苑强，具备万物，由其正直之气有以贯注其间也。所谓起八代之衰者，类如此。前韦后苏，似皆不能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