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南天的话常乐记了一宿,以至于静静的夜里,躺在床上,竟然难以入眠。或许确实是对明天的计划抱有期待,或许是邻居的眼神和低语实在扎眼。
公鸡嘹亮的歌喉划破了鱼肚白的天。常乐早已换好衣服坐在床头,却迟迟没有出门。
我绝对不能比邹南天那家伙先到。
常乐是个很独的人。唐因从前评价他,心墙是用金刚石砌的,推土机开过来都撼动不了一点。
而现在,对于邹南天,这个不过刚刚认识的人,产生期待的情绪……常乐狠狠踹了地上装满习题的书包一脚。
“草,钢板做的么。”
几个钟头过去,百无聊赖的常乐刷了两套语文试卷。扭头,艳阳高照,知了们热的都不再鸣叫。
常乐拧紧眉头,望着太阳,用手揉了把眼睛。
邹南天那家伙,放我鸽子?
又坐了一会儿,眼见这天变本加厉地热,常乐一把抓过草帽,推开家门。不知怎的,就已然站在了邹南天家门口。
“来啦!”开门的是满面春风的邹叔叔。
“常同学?来找南天的吧!”邹叔叔一把揽过常乐。“进来吧,南天在房间里头呢。这小子,一天天的就知道玩,书是一个字也不念啊。”
邹南天家里异常整洁,直到走进他的卧室,常乐脚下一滑,双膝猛地跪在了地上。
是两个薯片的包装袋叠在一块儿。
常乐耳尖有些发烫,很是无语的慢慢起身。
“我去,邹南天你屋是废品回收站啊…..”
“哈哈哈哈哈!”屋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常乐忽地抬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床上趴着一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地上躺着一个,杀马特彰显了他们的气质——土到掉渣。
正是昨天目光鄙夷的几人,此刻用同样的目光盯着常乐。
常乐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嗨哥们儿,你来啦!坐坐坐!”邹南天穿着纯黑的背心,洋溢着热情的笑,正坐在床的正中间。此时,边招手,边往左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位置,朝常乐努了努嘴。
“这你哥们儿?”杀马特看了看邹南天。
“当然,才认识的。是吧常乐!”
“我天,抱意思啊兄弟,冒犯了冒犯了!”杀马特嬉皮笑脸道。
看着邹南天,看着散落一地的扑克牌,强忍着恶心,常乐勉强摆摆手,接着狠狠带上了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常乐忽然觉得挺没趣的。
邹南天有许多朋友。他这样的人本就该有许多朋友。而现在的自己,孤身一人才该是常态。
毕竟,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那邹南天的那些行为呢?
常乐其实猜得到。看着周围的眼神,傻子都猜得到。
同情罢了。
自己这两天的那些行为、那些情感,简直像个小丑。
“常乐,等等!”没想到邹南天会追出来。
“答应你的事,我没忘。你不是打算,打工吗,我得给你整个身份证明,不然未满十八,你懂的……”邹南天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所以你不来跟我说一声,反而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
常乐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瞥了邹南天一眼,扭头就走。
没走几步,常乐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拉住了。
回过头,两人对视。
草,不要用这种看狗都深情的眼神看着我啊!常乐控制不住地想。
“对不起,没有提前和你说。”邹南天小声说。“但我们担心你啊,大家都想帮你想想办法。”
“所以,大家都知道我家的事情?”
邹南天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默默地别开了视线。
虽然早已猜到,但当真正确认事情的真相时,常乐觉得一盆冷水泼遍了全身。
其实常乐没有猜错,邹南天的行为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出于同情与愧疚——没有在常乐的父母争吵时,站出来。
当邹南天知道,被他泼水的少年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时,他的直觉让他想要向常乐伸出援手。于是,他的善意显得那样突然。
常乐这一生是在怜悯的目光中度过的。不负责任的妈,消失的爸,独自一人扛起生活重担的小常乐,总能听见身后无数的窃窃私语。
但是他想独立。
他想让所有人看到,常乐是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是个强大的人,而不是被父母丢在身后的弃子。
他本以为棉城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也许他永远无法摆脱原生家庭带来的悲剧。
邹南天的心猛地一颤——他看见常乐的眼睛在他沉默的几秒钟里失去了神采。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他错了。常乐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帮助。
“你懂什么。”常乐嘲讽地勾起嘴角,“收回你们的同情,我不需要。”
他狠狠扒开手腕上的手,快步走了。
一连几天,邹南天都见不到常乐。
舅姥爷拉过邹南天悄悄地说,自那天以后,常乐要么待在屋里,要么不见踪影。
这几天,邹南天也在思考。
那天,他确实去找人给常乐开了证明。这个年代管的松,初中毕业自己开店打拼的不比读书的少。之后路上遇见几个哥们,他也确实招呼他们到家里打牌去了。
倒不是他有多喜欢和他们一起玩。在这个小城,他们这样才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
但他控制不住地回忆常乐浅浅的笑。
没办法把常乐置之不理啊。
他独自一人,骑着摩托去了许多地方。
某一天午后,微风扬起满田的稻花,一朵两朵,飘落在面庞与肩头,绒毛挑弄得人眯起了眼。
绿草地上是阳光晒过的清香,草地上少年纯白的t恤被夏天的风鼓起,舞动,似是清晨海面的微波。
草帽盖住他的脸,邹南天只看那身型,便已认出了常乐。
邹南天匆匆忙忙的脚步顿时刹住,不自觉抿住嘴。他远远地望着常乐,总觉得他的身边应该多一些人——朋友、家人、爱人。
其实邹南天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方才他才认识到,自己总是被爱的那一方。
只有遇到常乐之后,他才本能地想去靠近他,了解他。
常乐像是不自由的风,又像是不平静的草。邹南天想看他自由的样子,他想看他平和安定的样子。
夕阳落下,常乐掀开了头上盖着的草帽。远远地,他瞥见一个花衬衫消失在南田野径的尽头。
他揉了揉眉心,唇角微翘,身子猛地向后躺倒,双手枕在毛茸茸的脑袋后头,再次眯起了双眼。
第二天午后,常乐还是来了稻田。他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抬头仰望蓝天。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常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耳畔传来一通粗犷的嚷嚷声:“乐乐,是你不乐乐?”唾沫星子仿佛隔着屏幕溅到了脸上,“你妈那个野种……害,儿啊,爸爸想你喽,别听你妈的,快点来福安小区找我,安锣路101号,记住了……”
常乐猛地掐断了电话,右手紧紧揪住胸口的布料,低着头大口喘着气。
那个夹着嗓子装腔作势的声音嗡嗡地在头脑中不断反弹。
从小到大,常乐心里塑造的完美“父亲”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他全身乏力地跌坐在草坪上。
直到一双手搭在了常乐的肩头,热意伴着夏意流进心尖。
“重温我们的美好回忆?”长发的发尾扫在脖子上,痒痒的。
常乐眼中,一簇光一闪而过,身子却没有动弹。
那人又挪近一些,很认真似的,“你想去小镇,只有我愿意带你去啊。你想想,你去找我那几个兄弟,他们能同意吗?”
声音的主人从左侧绕到了右侧,“我出个主意,要不你喊我一声哥哥,我明天一早就骑摩托带你去镇上,这样你绝对不亏,靠!”
常乐一肘子捅在那人腹部,“滚!”
一抬头,对上邹南天明媚的笑脸。那双充满攻击性的丹凤眼,此刻弯成了月牙。长发难得披散着,整个人竟显得无比柔和。
“哦豁,原来我们乐乐会说话啊!”邹南天上半身斜靠在一棵老树上,嬉皮笑脸。
常乐忍住心底的笑意,捞起地上的草帽,目不斜视地略过邹南天,直直向前走去。
“你不喊哥哥也行,再穿一次我的花衬衫给哥看看呗!”说着,脱下花衬衫,强行罩在常乐身上。
熟悉的肥皂香弥漫在身边,紧绷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
常乐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就这么欠呢?
邹南天又一次把双手支撑在常乐肩头,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常乐身上。他用手臂环住了常乐的脖子,用力一蹦。
常乐不得不用手接住邹南天的身体。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常乐简直无语至极。
“你是不要脸的吗?”常乐狠劲儿颠了颠邹南天,忽然快步往后退,邹南天一不留神,摔在了小路上。
“我靠,嘶——疼疼疼……”
常乐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他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
邹南天看着向他伸出手的常乐,心底暗暗发笑。
常乐本来半蹲着,无奈地向邹南天伸出手,却突然感觉右臂被使劲往下一拽。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倒下。
整个人摔进了邹南天怀里。
一抬头,只是瞥见邹南天高挺的鼻梁,常乐便立刻别过头,耳朵微微发烫。
“哈哈哈哈哈!”邹南天得逞后孩子气地大笑,扬起脖子,肆意地盯着常乐的脸。
真可爱。
常乐条件反射般的跳起来,一连退了好几步,掸尽身上的尘土,在树下站定。看着躺在地上的邹南天,又忽然有点想笑。
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常乐从未见过邹南天这样的人。
邹南天紧跟着爬了起来,“怎么样,考虑好了么?明天跟我走吧,不然我一会儿反悔了啊!”
“不要,”常乐忽然开口。
邹南天愣住了。
“我要自己去。”
哈,这人也有受伤的时候?常乐心头暗爽。
“你教我骑摩托车,行了吧。”
原来常乐要的是这样的帮助。
邹南天提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又换上了那副欠揍的嘴脸,凑到常乐跟前。
“就等你这句话呢!那我先给你找摩托车,然后明天我们还约在这里见。或着就在家门口,也方便,省得我骑两趟了……”
常乐笑着摇了摇头。
邹南天将手臂完全搭在常乐肩头,推着他向前走去。
身后的麦浪滚滚向前,天上的白云遥遥飘来。
我们不同的灵魂,将会以平等为前提,抚摸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