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他一个人推着小车,周围是菜场独有的喧嚣吵闹。只有踮起脚,才能看见或新鲜或蔫烂的蔬菜。
“老板,番茄怎么卖?”
“一块一毛!怎么又是你……”老板斜觑着常乐,抖着腿,随意地报了个“天价。”
这样的情形小常乐绝不陌生。
大概是生活所迫,闫英表面体体面面,背地里却是个酒鬼。
几次下班回到家,醉得失去神智。常乐放学,刚打开门,迎面飞来一个酒瓶,狠狠砸在斑驳的墙壁上,玻璃渣“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其中一片恰好擦过常乐的身体,在胳膊和大腿上留下一道几厘米长的血痕。
常乐默默走进厕所,取出了扫帚,一点一点扫着地上的玻璃片。
又一个酒瓶飞来。常乐继续清扫。
“酒吧那个死猪头,呵,大猪蹄子往哪伸呢,啊?特么一脸想□□我的逼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啊!”闫英双目猩红,使劲撕扯着头发。“还有你,连累我十年了吧,能还我我的青春吗?姓常的没一个好东西!没有你,我早嫁个有钱的、过上好日子了!”
闫英歇斯底里地哭着,抓起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扔向常乐。
常乐只是低着头站着,闫英看不见他攥紧的拳头和颤抖的双臂。
“滚啊!等着我给你做饭吗?拖油瓶!”
那天,常乐稍微清醒时已经到了菜场。他照常询问着老板番茄的价格。
老板一脸不耐烦地应付着这个小屁孩,却对其他大人们笑脸相迎。
“叔叔,我妈在家等我……”
老板瞥了一眼常乐洗的褪了色的校服,裤腿只将将到了膝盖下。
穷小子。
“买不起就别来问!”
“哗啦!”
血一般的西红柿汁迅速流淌,蜿蜒着染红了菜场脏乱的地面。成堆的西红柿你拥我挤着滚落,在那一瞬间几乎全部烂在了地上。围观的成年人本能地后退。他们只是愣了一下,窃窃私语声便将常乐拉回了现实。
“我靠,小兔崽子,你找死啊!”老板满脸横肉挤压着狠戾的双眼,右手发抖着指向常乐。
反常地,常乐嘴角上扬。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方才直冲头顶的热血快速冷静了下来,他的脑中只剩一个字:跑!
那天之后,常乐还是主动找上了老板,求了老板两个星期,他勉强同意常乐打工赎罪。在蔬果摊上消磨了一整个又脏又臭的学期之后,常乐迎接的是菜场所以摊贩的区别对待。
“叔叔,咱们也挺熟的了,便宜点呗。我爸走了,我这是一放学就到菜场来帮我妈买菜,家里还有个小弟弟要养活,没办法了啊。要不……”
“小屁孩,天天都是这一套说辞。走开走开,别又在我的摊上发疯!”老板拧着眉打断了他。
常乐也认了,打了大半年的工,挨了大半年的骂,的确是他之前做的不好。
“老板,帮我称几个番茄。”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菜场的嚷嚷声中意外的清晰。
“哎,哥们儿,要多少,自己拿!”面对年长些的顾客,老板倒是热情。
“再帮我拿点儿黄瓜、土豆、青椒……哎对,多来点多来点!”那人伸出手来指指点点。
“好嘞!”老板笑的满面荣光。
装满了四五个袋子,老板称了称,“两块五!”他笑呵呵地说。
“诶呦,刚才不是说西红柿一斤一块一吗?”那人笑得懒散。
“那不作数的!”老板瞥了一眼常乐,“你也看得出来……”
“哦?看出来什么?不好意思哈,我眼神儿不好。”说罢,他揉了揉眼睛。
“但是吧,我是农村人,你这菜新不新鲜、打没打农药,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老板急了,但还是勉强挤出笑容。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这菜不好,和您的人品差不多水平,我不要了!”少年带着笑意说着。
老板霎时间怒目圆睁,“你他妈耍我呢!”话都说不利索了。
太特么爽了。常乐忍不住想。
“走吧!”少年拉住小常乐细瘦的胳膊,跑向更远的远方。
“哐当!”回到常乐暂住的卧室,重物落地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常乐用枕头蒙住了头,浓重的睡意把他困在了床上。
“常乐,乐乐?”
常乐不耐烦地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走啦走啦,不是你说要去练车的吗?”
常乐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用力一拽,整个人忽地腾空而起。
怔了一会儿,常乐突然意识到不对。他这个人极其讨厌肢体接触,更何况是这么亲密的动作。
他猛然清醒,在那人怀里扭了几下,两只手用力推了那人的腹部、胸膛好几次,终于跳了下来。
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呢。
常乐迅速地换上了t恤和短裤。
感受到那人的视线,他比了个中指。
“走,哥教你骑摩托车去!”
常乐的手被那人紧紧拉住,他们奔跑在清晨的阳光之下。前面那人回过头,阳光为他镶上金边,邹南天的脸在这一刻和常乐梦中的少年重合起来。
真好啊。常乐的心忽然就落地了。
两人来到玉米地的尽头,一条长而宽敞的水泥路在眼前铺开。一个和常乐年龄相仿的少年站在路边。少年眉眼清俊,却染了一头金色的短发,身着花短袖、紧身裤,一副有些书生气的黑框眼镜与这身搭配搭配显得格格不入,正倚靠在一辆重型摩托车旁。
常乐觉得他眼熟,便看向身旁站着的邹南天。
邹南天向少年挥挥手,对方也挥了挥手。邹南天介绍道:“这位是杨桐,你们那天见过的。”说着,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啊,后来邹南天骂了我们一通,严奇又和他吵了一架……”
“好了啊,不说这个了!”邹南天用胳膊肘夹紧了杨桐的脖子。
“嘶,邹南天你神经病啊!老子好不容易给你搞来我哥的车,我特么求了他一晚上懂吗?”嘴上这样说着,杨桐还是把车钥匙递给了邹南天。
常乐在一旁看着,嘴角压不下来。
邹南天推着杨桐往回村的方向走,扭头瞅了常乐一眼,也跟着笑了。
“我先回去了啊!车可千万别玩儿坏了!不然我爸又得骂我。”杨桐嘟嘟囔囔,两根手指比了个监视的的手势。
邹南天和常乐回了个ok。
常乐刚回头,邹南天就已经坐在摩托车上了。
“我给你示范一圈,你看好了啊!”话还没说完,邹南天已经骑着摩托车冲了出去。
引擎的轰鸣声比狂风还要猛烈,摩托车的速度逐渐疯狂,仿佛荒野的猛兽,奔向自由的方向。拐弯处,乡间小路尘土飞扬。邹南天本是稳稳地坐在车座上,整个身子向前倾斜,弯道之后,他开始慢慢地离开车座,等骑到常乐面前时,已经完全从车上站了起来。
邹南天跳下车,斜斜地倚在车把处,笑得肆意:“怎么样,一个字,帅不帅?”
“你好装哦。”常乐走向摩托车,跨过车座,坐了下来。
“开始吧?”
望着邹南天期待的眼神,他还是补充道:“技术还行。”
“那当然了,教你我还是绰绰有余的吧。”邹南天叉着腰,贱兮兮地笑。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呗。”邹南天一脸无辜。
常乐白了他一眼,在脑中过了一遍邹南天的操作流程,忽然感觉耳边的知了的叫声一瞬间消失不见。
常乐一转头,对上了邹南天的眼睛。
邹南天的手臂还保持着环绕常乐的姿势,和常乐突然的对视让他没有反应过来。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手上的给常乐系上头盔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看什么,不戴头盔,万一你摔成脑震荡了,谁负责啊?”
“不会又是那个hellokitty的吧?”
邹南天眼神乱飘,笑呵呵道:“没办法,我就那一个头盔。你别说,还挺符合你的气质的。”白白的少年,配粉粉的头盔,多合适啊!
常乐无语,叹了一口气。
“先是空档,接着捏紧离合器,就打上火了。”
常乐完全没有骑摩托车的基础,压根儿听不懂“空档”和“离合器”什么意思。
我靠,难道还要我开口让他重新教我一次?
常乐踩上了刹车,车果然一动不动。
邹南天站在远处,忍不住背过脸,捂起嘴狂笑。第n次听见摩托车发动机的低鸣时,他用手狠狠抹了把脸,终于压下嘴角的笑意,走向常乐。
邹南天也不废话,直接跨坐在常乐后面的位置上,将手覆在常乐的手之上。
“我的手比你大诶!”邹南天俯身,侧过脸来,看着常乐。
肤色黑白分明的两只手。常乐耳尖微微泛红。
“既然答应过,那我肯定得用最有效的方法,教会常乐骑车,不是吗?”他本能地凑近了常乐的耳朵。
常乐觉得有些痒,忍不住侧身躲开。
“看好了啊。右脚踩刹车,左手捏离合。”邹南天用手分别指向刹车和离合。
“左脚往前踩挂一档,右脚从刹车上松掉,左手再慢慢松离合。”
“靠,那么复杂。”常乐忍不住骂道。
“你先试试看嘛。我在后面,保证你摔不下来。”
常乐刚开始的确手忙脚乱的,好在他学习能力一向很强,几分钟之后,车子摇摇晃晃的,也能向前前进了。
“可以啊,就比我当时学车的时候略逊色一点儿!”常乐骑着车缓缓向前走,邹南天坐在后面,双手放在常乐的肩上。“学的这么快,你记忆力真是可以。”
“还行。也就年纪前十吧。”常乐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刚才还说我装呢……邹南天心里有些好笑。“哟哟哟,原来我们乐乐是学霸啊。”
好假。常乐想。
“你呢?”
“跟你差不多吧。”邹南天学着常乐的语气和表情。
常乐一脸不信地看着邹南天。
邹南天摊开手,表示爱信不信。
“好了,该换我载会儿你了!”邹南天从座位上走下来,将常乐从胳肢窝架了起来,抱到了后一些的位置,自己坐到了前面。
“走喽,带你回家吃饭去!”邹南天清亮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天地间。
风吹起邹南天的长发,拂在常乐的脸上。
“姓邹的,把你头发扎起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溪流、稻田,上坡、拐弯,风景如同胶片般在眼前不断变换,常乐释然。
少年的衣物被汗水浸湿,紧贴的皮肤与皮肤的间传递着温度。
摩托车在乡野间肆意飞驰,你的笑容在我心里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