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在恍惚间睁开了眼，周围晃眼的白光映射出重叠的光晕，右臂一跳一跳的疼痛促使他拧紧了眉头，身侧医生的脸终于逐渐清晰。
“醒了？”护士小姐头也没抬，手上麻利地为他换药。
常乐后知后觉自己正趴在床上任人摆布，一抹微红从脖子开始向耳后蔓延。
什么鬼，简直是形象全无好吧。
本以为会听见某人犯贱的嘲讽。
常乐抬头，警觉地环顾四周，却没看到想象中的那道身影。他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心又被提了起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
邹南天那货不会被送到警察局去了吧？
“别动！”护士小姐蹙起眉头，瞪了常乐一眼。
常乐仿佛没听见似的，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顿在了病床上。
护士小姐倒是个急性子，涂碘伏的手猛地上了力道。
“我靠！”常乐忍不住伸手去捂，手却被一把拍开。
“小屁孩，不好好上药，过两天发炎了，留个疤，以为自己很帅吗？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真是的，唉……”
常乐眉眼微动，忽然直起身来：“姐姐，是谁送我过来的？”
“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是个长头发的小帅哥，皮肤黑黑的。他说让你别担心……”
话音未落，却见病床上的少年飞速翻身下了床，蹬上运动鞋，一个箭步到了门口，还不忘回过头去笑着卖个乖：“姐姐，我回头就来！” 接着飞也似的跑没影儿了。
留下护士小姐在背后咕哝：“看脸是个听话的孩子，怎么是个这么能折腾人的性子。”
市医院离晴南警察局不远。
十分钟后，常乐扶着腰走进了警局。
果不其然，严奇和杨桐兄弟几个都在里面被问话。
“人是你打的吧？”
“是啊，怎么着，那样的人渣就特么活该被打！我呸。”严奇说着装模作样地朝地上吐了口口水。“我说你们警察也真是的，不去抓真变态，逮着我们问来问去。”
警察无语地看着杀马特少年，心中无能呐喊。
要是能抓到黄四方猥亵儿童的证据，谁不想把他送进去啊！
另一边，对杨桐的审讯反而格外顺利。或许他本身就是个老实的性格，没几个回合就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那天晚上，邹南天和常乐告别之后，独自去找了杨桐。杨桐自然是同意两人一同去给黄四方一点教训。黄四方有饭店的钥匙，一般是很早就到饭店。
可是万一黄四方的小弟也来了呢？
思来想去，两人还是敲响了严奇家的房门。
严奇是个好冲动的人，不过很讲义气。邹南天就怕严奇热血上头，干出什么出格儿的事。
而且……
两年前的某天，邹南天撞见严奇在路上喊着抓小偷，正义感忽然涌起，邹南天和严奇合力把小偷按倒在地，两人自然而然就熟络起来了。
严奇的控制欲很强，也喜欢搞一些拉帮结派的东西。一次，邹南天和他因为帮严奇找工作而起了冲突，邹南天几乎被整个小镇的少年们孤立，在学校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杨桐费了老大劲儿找严奇说情，小团体最终再次接纳了邹南天。
从那往后，邹南天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
既然生活在了棉城，大概就要接受严奇这样的选择吧——大多数人的人生选择。这里的人一辈子兜兜转转，后一辈又回到了起点。
严奇竟很爽快地答应了邹南天的提议。
几人准备了棍棒，第二天清晨早早地就出发了。到了店里，他们并没有藏着掖着一大包武器。
少年们总是中二地认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
一个对视，大战一触即发。
后来便是常乐看到的情形了。
常乐刚巧路过门口，其实并不是他有意偷听，只是好奇心驱使他在门口顿了一瞬。杨桐说完之后，突然向门口看了一眼，两人对上了视线。
杨桐坏笑一下，摆摆手，可能是打招呼，又可能是觉得常乐听到也没关系。
常乐也勾了勾嘴角，走到一旁的等候区坐了下来。
那时候监控还没有普及全国。几人的口供一致，倒是都没有供出常乐。
常乐心底疑惑，暗暗瞥了一眼从审讯室走出来的严奇。
严奇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座位。
气氛顿时凝固。
只是没想到严奇会忽然开口：“哥们儿，说实话，我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这人挺装的，”严奇翘起了二郎腿，双手枕着后脑勺，靠在墙面上。
“……有吗？”常乐默默回忆那天的情形。
他好像穿着白T？就……很正常地走在路上啊。然后莫名其妙被蛐蛐了。
“真的！当时你可能刚来，就在十字路口老吴的摊那儿，好像是买水吧，给了人家五块钱，然后就来了一句：‘不用找了。’”严奇冷着脸，大概是模仿常乐的神态。“哦对，你那天估计没看见我们。”他认真说话时，杀马特发型好像也没那么滑稽了。
常乐这才回忆起来那天的事儿。
他确实说过这句话，现在想来的确是顶级bking才会装的b。
嗯，挺欠揍的。
但他当时刚从那破车上下来，嗓子眼火灼般的疼。想去小摊儿买杯水，又看见店主一把年纪了，大夏天在致命的烈阳下摆摊儿，光顾的行人寥寥无几，几乎是只有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作伴。
他心里的英雄劲儿一下子就燃起来了，翻遍全身上下，就剩下那裤兜里的五块钱，咬咬牙，还是递给了老吴，语调听着随意：“不用找了。”
常乐懒懒地掀起眼皮，目光淡淡扫过老人，说话时只是微微牵起嘴角，在炎热的夏日却像一块蒙着水雾的冰。
他平时也有股清冷的劲儿，却并没有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那天他睡着觉，忽然被人叫醒，又接到那倒霉父亲的电话，心底的戾气不由得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严奇扭过头来，目光认真地盯着常乐：“仔细一看，你和你爸长得还真不一样。”
空气凝固了一秒，严奇还是移开了视线：“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和你爸是一类人，”他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低垂着嗤笑一声，“或者说和闫华更像一点。”
“你见过我爸？”常乐忍不住问。
严奇回过神来，像是听见什么大笑话，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我靠，你不知道吗？”
侧过脸，严奇发觉常乐还真是一脸单纯的样子。
“算了算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一语罢，他猛地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右手遮住了一只眼睛：“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仿佛做了什么大好事儿似的，“世界上有三种命，生命、要命，还有哥的迷死人不偿命。”
常乐觉得下一秒他就要为自己的帅气痴迷到泪流满面了。
正欲继续问下去，一阵脚步声从远处袭来，卡着点儿掐断了二人的谈话。
“去吧，你舅舅找。”严奇翘着腿把常乐推了出去，又恢复了与往常无异吊儿郎当的语气。
常乐用余光扫过严奇，却见他目光忽然变得冰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称得上是恶心。
来人正是闫华。
这人长得端正，穿着黑白的正装，连衣领都熨得平整。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投来的目光好像不甚在意，却让常乐内心无端升起一丝不适——就像一个云上站着的人扫视泥地里的蚂蚁那般。
严奇摆了摆手，背过身离开。
闫华越过常乐，神色复杂地看向离开的人，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
大概是村里人关心常乐，联系不上闫英，舅姥姥姥爷腿脚又不便，只好请来了曾经的棉城小子闫华。
只一瞬，他很快正了正脸色，挤出一个微笑。“乐乐，是吧？听说你……和人打了一架？”他仿佛真的没有看到常乐起身时右臂上厚厚的纱布。
“打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知道吗？你妈小时候应该教过你这些道理，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当回事儿呢……唉……”他自顾自叹了口气。
常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对待这样的人渣，他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乐乐啊，你要多想想你妈的不容易。她可是一个人拉扯你长大。”
对待闫英，他的确恨不起来。但提起“拉扯你长大”……他忍不住回忆起童年的历程，实在是无法苟同。
闫华从小在农村长大，高考考了个不错的成绩，之后就没再回来过了。常乐轻嗤，十分厌恶他语气里的不屑。
他好像总喜欢画一道分界线，把和他一样“体面”的城里人拉到同一边，再把剩下的人踢到另一边。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个简单的道理，一个成年人居然弄不明白。
常乐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烦躁地迈出腿，准备转身离去。
“常乐。”也许闫华看到了常乐攥紧的拳头，很容易猜到到他的意图。
闫华依然尽量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站在警局的走廊中间，他肯定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常乐顿住脚步。
“去给老板道个歉，这事儿就算完了。”闫华声音或许在刻意压低声音，停顿一秒，又补充道，“好么？”
空气寂静到只能听见警员记录档案时圆珠笔“沙沙沙”与纸摩擦的声音。
常乐大脑空白，那一瞬间只想给他一拳。
有人真的为他这样做了。
“咣当！”那一拳狠狠打了闫华一个措手不及。
闫华一脸不可置信，双目茫然地倒在地上。平整的领带狼狈地散落在地上，他手臂发软，几次起身都没能成功。他估计真把常乐当成了任人宰割的小屁孩，从未料到他会在警局这么莽，来这样一出。
警局众人霎时间倒吸冷气。
邹南天弯下身，利索地一把扯过闫华的领带。
少年眼皮都懒得抬，居高临下地面对地上的闫华，歪着头，漫不经心似的一笑：“叔，别人拿你当人的时候，你装得像一点儿行么？出门忘带脑子了吧，要不您告诉我一个地址，我帮您取过来？”
邹南天太阳穴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闫华满脸通红，不知是被领带勒的，还是羞愤得不行。他张开嘴想辩解些什么，却见邹南天收起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凑近：“你有什么资格管常乐的事，”邹南天一字一顿道，“给我滚。”
邹南天松开手，闫华狼狈地倒在地上。他慌乱地爬起来，还不忘理了理衣领。他倒是有些能耐，站起身时好像又恢复了往常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忽略他红得发紫的双耳。
也不知邹南天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常乐移开视线，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邹南天。
邹南天仿佛还没缓过神来。他缓缓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了常乐凝视的视线。
邹南天的睫毛很长，此时却在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低下头，右手摸了摸后颈，似乎想要开口，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两个警察一同架起了邹南天。
审讯室的门在常乐面前“啪”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