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果州呆了半月有余，期间林南王派人数次攻城，皆损失惨重，反而被霍子恒派出的数百骑兵几次偷袭成功，得不偿失。
林南王自乱阵脚，依然落入霍子恒为其铺下的天罗地网中。
少年天子拔起长剑，要就此诛之，换一个天下清明。
金甲营战无不胜，逼得林南王损兵折将，只余十万残兵，退至函庆关，死守不出。
战事越发紧迫，天子手持天子剑亲上战场，坐镇中军，斩杀数万叛军，这些人，是效忠林南王的叛军，亦是大盛的子民。
霍子恒驾着千里马，自身一人在最前头驰骋飞扬，声音声嘶力竭，大吼问道：“你们，究竟因何而反？”
骸骨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抬眼看去，竟是所有人皆杀红了眼。他们都不知因何而反，只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名不正言不顺的勤王之师要如何回答，不成功便成仁。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背负了什么，即便是被天子这样问诘，仍旧不死不休。
一支支利箭自空中穿过，那人站在关隘之地，一出手便是生死对决。
霍子恒打落箭雨，桃花眼微微眯起，只见一人身着戎装狠狠瞪了他一眼，顷刻间便隐于万军之中。
远方嘈杂，似有旌旗涌动，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沈芥抬眼望去，瞬间大喜过望，他策马行至天子身旁，大声道：“谭家军的援兵已到，陛下可安心了。”
沈芥与金甲营护着少年天子退至后方，号角响起，鸣笛长号，霎那间军心大震。
谭家军骁勇善战，为首的白袍少将军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那人身骑白马，一支长枪挥舞起来，在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那少将军一来，林南军犹如瓮中之鳖，几乎不费力得便生擒了林南王。
他拎着林南王的后颈，将人举起，大声喝道：“贼首依然伏诛，尔等还不受降？”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丽，因为有内力加持，这番话立刻传遍战场，一下子人心惶惶。
诛人诛心不过如此。
林南军放下兵器，跪首伏诛。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圣人御驾亲征一月有余，战争结束了，万人齐呼，声响震天。
沈芥立于天子身侧，神色带着一丝喜悦：“陛下是早就知道谭家军会来驰援？臣这一月以来，并未听说西南驻军有所动静，那白袍小将，想来就是谭老的孙子，谭慕云了吧。”
霍子恒的发丝有些凌乱，清俊秀丽的脸颊上染着血迹，衬得他的一双眼睛愈发深邃明亮。
霍子恒道：“朕让金甲营去传的急诏，正常手续，调令怕是不达西南。”
“这……”沈芥迟疑道：“西南离天京数千里之遥，期间未尝不会出现变故。”
霍子恒轻笑：“朕如何不知。”
沈芥不敢多言，看着纵马而来的少年将军，转移了话题：“谭慕云在西南已有十年了吧？十岁随军入疆，想来已经到了及冠之年。臣没记错的话，这谭慕云虚长了陛下两岁？”
霍子恒似有感慨，他骑在马上，顺着沈芥的视线看过去：“是啊，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白袍小将银甲白披，他行至军前，翻身下马，动作间衣袂翻飞，他摘下头盔，单膝跪在天子身前，低头拜礼道：“臣谭慕云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谭慕云身形修长玉立，皮肤白净细腻，只是过于瘦了。若不是方才见到少将军在战场之上英勇无敌，怕是想象不到，竟是眼前之人。
霍子恒微微弯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在谭慕云的眼前，温柔了嗓音道：“爱卿平身吧。”
谭慕云微微愣了一下，他看见天子执起的手，诧异的抬头看去。
霍子恒这才看清谭慕云的容颜，确实是风流倜傥，玉树兰芝，生的一幅不似武将的模样。但那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倒是应了少年将军桀骜不驯的味道。
霍子恒微微挑眉，看见谭慕云似乎在走神，不由得轻声提醒道：“将军还不起吗？”
“是。”谭慕云伸手搭在天子的手掌之上，触手温热，又觉得指尖沾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的他整个人都有些晕。
谭慕云抽出手，手指在无人看到的角度轻轻碾了一下，便有些失落地招招手，让手下之人将已经被捆绑的林南王带上来。
霍子恒坐在马背之上，俯视下首跪在地上的狼狈男人，就是刚才在战场之上要射杀他的那个人。
“小叔就这般恨朕？不惜造朕的反，取朕的命。”霍子恒慢悠悠地问道。
霍秀德冷冷地看他一眼：“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霍子恒也不愿与他多言，声音淡淡道：“王叔，朕会给您一个好归宿的，来人，将王叔带下去，押回天京。听候发落。”
王军得胜回朝，万民齐声道和。
天子独坐玉辇之上，他掀开帘子，望见天京的太平盛世，繁华似锦，像是一个富贵牢笼，腐蚀着整片大盛王朝，腐蚀着大盛的官员。
可这普天之下，有几个天京？多的是穷山恶水，食不果腹。
想到这里，他偏头看了一眼前方打马游街的少将军，少将军的脊背挺得笔直，英姿飒爽，生机勃勃，他本应是这样，受万人朝拜，威名赫赫。
而不是被阴暗的囚笼幽禁，被三千六百刀凌迟至死。
似乎是察觉到天子的目光，谭慕云眸光一闪，他的步调慢了下来，退至玉辇身侧，弯腰缓缓询问：“陛下？”
霍子恒看着谭慕云的侧颜，轻笑道：“多年不见，将军何故与朕这般生疏？”
他语气熟稔，说出口的话似乎带上了调侃的意味，又许是天子本身温和，所以这般平易近人，谭慕云不由得晃了晃神。
又不知如何解释，他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朕问话呢，怎的不回答？”天子笑意不减，亦不曾咄咄逼人，但依旧不依不饶的模样像极了孩童时代。
谭慕云叹了口气，终是实话实说：“陛下，臣不知如何回答。”
孩童时期的情谊终究是挡不过岁月漫长，他们都长大了，都已知晓事理，知晓三纲五常，君臣大义。
谭慕云说完之后便低着头，不敢再看天子，然而天子只是轻轻一笑，声音温和，轻轻传进谭慕云的耳朵：“那便等回宫之后，朕再与爱卿彻夜长谈。”
他最后几字，仿佛含在唇齿之间，说的婉转低回，似乎是含化了之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句子，终是多了些意味深长。
谭慕云的耳朵似乎有些发红，他微微颔首：“臣遵旨。”
霍子恒视线掠过他微红的耳朵，又扫过他比寻常人更为纤细瘦削的手腕，手腕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绳，根根殷丽如血，是浓稠的化不开的红，一颗青碧色的菩提珠缀在尾端，衬着这一只腕骨愈发苍白。
霍子恒心绪难免起伏，唇齿轻启，低声呢喃：“晚昭。”
他的声音随风散去，消散无踪。
谭慕云内力深厚，又怎能听不见，他低着头，看不到天子此时的神情，只觉得空气里无端泄出一抹暖意，扰的人心慌不已。
天子的手就那么仓促地抓着谭慕云的腕骨，只觉得握了一块寒冰，怎么都捂不热。
车队缓缓前行，如神仙之姿的天子在百姓万民之中，缓缓握住了身侧少将军的手，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缠了数十道的红线，轻轻摩挲了片刻，终是在众人偷偷打量的目光中，收回了视线，放开了手。
之后，坊间如何传言，都是后话了。
谭慕云只觉得那温热的触感消失，再抬起头时，天子已经将帘子放下，坐回了玉辇之内，他有些不好意思，隔着帘子低声道：“陛下若是无别的事，臣就先过去了。”
霍子恒倒是没有再为难他，摆摆手就让谭慕云过去了：“将军莫要忘了答应朕的事。”
谭慕云抓着缰绳的手指似乎顿了一下，听见帘子之后的低笑声，才有些无奈地飞纵向前。
霍子恒仰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问系统：“统儿？你说，朕的命运可以改变，那么其他人的命运是不是也可以改变？”
系统想了想，嗫嚅道：【应…应该吧。】
因为它也不知道世界意识的干扰强不强，一切是不是还会重归正轨。
事实证明，世界意识的干扰不可谓不强。
霍子恒回到正德殿还不能歇息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宫人匆匆来报，本应被押入诏狱圈禁的反贼，在交接的过程中，逃了。
手中的茶盏还泛着热气，这茶还没凉，人还没热乎呢，就怎么跑了。
霍子恒气急反笑，问道：“是何人压着人过去的？”
郭逢春的身子压了几分，生怕惹的帝王发怒，小心翼翼地道：“是刘晖将军，本来应是谭将军押送罪人入狱的，只是……”
“只是什么？说话吞吞吐吐，朕还能杀了你不成？”霍子恒看着这个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宫人，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究竟做了什么，让这些人这般忌惮。
郭逢春听见，连忙恭敬道：“奴婢不敢，陛下是圣明之君。”
“朕不听这个，只问你，罪人是如何逃的？”
“刘晖将军本是与谭将军一起同行，押送罪人交与大狱，然而中途谭将军突然咳血倒地，为了避免延误交接时辰，谭将军着刘晖将军带了几名亲兵自行去了大狱。只见出现数位黑衣人欲劫狱行刺，刘晖将军不敌，被刺客将罪人救走了。”
“朕到是不知道霍秀德还有后手。”霍子恒讽刺一笑，正色道：“传朕的话，让天京司马刘探即刻搜捕，给他三天时间，搜不到人他这个司马就不要做了。”
倒是不算冤枉刘探，京中布防由天京司马负责，京中潜伏了这么多的乱党，他却一点不知？不是尸位素餐，就是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郭逢春连忙答应着：“是。”
“另外，遣杨太医去一趟谭公府，看看谭将军。”天子像是才想起来一般，吩咐道。
他说完之后，看着霍逢春退去的背影，迟疑片刻终是起了身，让郭逢春备马，命金甲卫数人隐于暗处，便前往谭公府。
郭逢春跟在天子的身后，什么都没说。
出了大内，天子驾着马驰骋到一个岔路口，望着阴沉沉的天气，停下了。
他这才发现，他出了宫，没有玉辇，没有宫人指路，他哪也去不得。
街头巷尾嘈杂，平民百姓烟火人间，他却是从未经历。他从小就长在深宫，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老师亦谆谆教诲，希望他成为一个好君王，希望他勤政爱民，成为一个能使天下国富民强的统治者。所以他从记事起，便熟读经典策论，通晓古今著作，君子六艺，百家之言，少有不会。
然而，即便他廉洁自律，躬行节俭，却极少踏出宫门。
想到这里，霍子恒转头看了郭逢春一眼道：“老郭，你来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