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直到天明雨势才渐小,可天空依旧被乌云笼罩着,阴沉地让人感到压抑。
院里的菊花被吹得七零八落,红黄紫白,散落一地。
同样散落一地的还有文绮阁内的奏折。
北境传来的军报就像昨夜的惊雷,搅得崇文帝龙颜震怒。
十月,北融军猛攻洛口防线,守将力战不敌,阵地失守。
十一月初,北融军继续南下,然大夏军队节节败退,邳州、淖州、樾州先后沦陷。
十一月中,南陵、青川两城俱被攻陷。
噩耗纷至沓来,京城百姓、朝野上下无不笼罩在这片不安的阴云中,而今日送来的邸报对于庆国公府来说更像是霹雳:陆公突发恶疾,病情严重,崇文帝命他立刻回京城修养。
半个月后,护送陆公的车马队在纷飞的雪花中驶进了庆国公府。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医们一见着陆公便开始替他号脉诊治,过了好一阵子才面色凝重地将陆长风等人叫到外间商议。
蒋安沅怀着孩子,陈氏没让她过去,但她远远地看着陆公被抬进屋里,样子和上一次见时,无论是身形还是那张脸,都消瘦憔悴了许多,连着锋芒也少了几分。
寒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冷颤,空中的雪花也被吹得乱作一团,如同陆长风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时思绪。见他的模样和众人脸上焦急、无奈、遗憾的神色,蒋安沅大概是明白了。
陆长风对外以陆公身体抱恙为由,一直闭门谢客,不过朝中一些大臣还是会送些珍贵补品和药材。许是上天开眼,也许是连着十几日太医的精心照料,陆公竟然精神了许多,胃口也好了不少,能进不少吃食,陆家众人皆松了口气。
这日,连着下了好几日雨雪竟放了晴。
崇文帝一身常服走在前头,陆长风和几位内侍都恭敬地紧跟在他身后,一直到清晖堂陆公所住的屋门口才停下来。崇文帝摆了摆手,陆长风及几位内侍便识趣地停在原地等候。
冬日暖阳透过窗户,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屋里摆了几个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陆公身上盖了件披风,身子半躺半坐在躺椅上,面前摆着一盘棋,右手正捏着一枚白子,在棋盘上方犹豫不决时,听到了脚步声,抬头一看来人,强撑着要起身行大礼,崇文帝快步上前按住肩膀。
“朕今日微服前来,国公不必多礼。”崇文帝说完便在陆公对面坐了下来。
陆公:“这天寒地冻的,陛下怎么亲自来了?真是折煞老臣……”
崇文帝:“本应该早些来的,但朕又怕扰了国公修养。看国公有兴致下棋,看来太医院那帮老头子还是有用处。”
“是陛下恩泽庇佑。”陆公顿了顿,拱手道,“老臣无用,辜负了陛下,辜负了百姓……”
崇文帝抬手制止了他:“国公替朕守了二十几载的关边,功勋卓著,又怎会无用?国公现下最主要的是养好身体,朕还离不得国公。”
二人到底是有几十年的君臣之情,陆公听到此话后心里一酸:“老臣年近花甲,本想此次平定战乱,替陛下做完最后一件大事,可……老臣精力已衰,恐难再……”
崇文帝再次抬手打断他:“朕只记得那个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陆清。”
陆公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又生起感慨。那个在战场上无所不能的大将军陆清终究没了往日的豪气峥嵘。
崇文帝也有些黯然:“朕认识的陆清不会这样想!放眼整个朝堂,能替朕解旦暮之危的也只有你了!你是朕手上最好用的刀。”
陆公听后沉默了一下:“可是臣这把刀钝了,陛下该有新的利刃。”
崇文帝笑了笑:“你有三个好儿子,更有一个好孙子。行之那小子是个将才,此次应战,你这老骨头就像这棋盘中的白子,防守倒是做得不错,但能吃下子的,却是他,有你年轻时的模样。”
谈及陆九昭,陆公露出几分欣慰,不过嘴上却道:“他那是运气罢了,陛下莫要太看得起他。”
“你这老小子!”崇文帝笑了笑,随后竟长叹一声,“朕没你这般有福气呀!朕要是有一天走了,谁来替朕接过这盘天下大局?”
陆公连忙拱手道:“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
崇文帝轻笑一声:“行了,什么神明庇佑,不过是用来哄朕高兴的!陆清,你给朕说句实话,你觉得这盘棋局,朕应该让谁来下?”
陆公沉吟了一下才回道:“陛下,此事乃国之根本,臣不敢妄言。”
“你这老小子,别跟朕搞那一套虚的!若你陆清都不肯跟朕说实话,朕还能信得过谁?”
陆公又默了默:“陛下当年当年要推翻旧朝,自立新朝?”
崇文帝闻言神色立即变得严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清,没有说话。
现在的天下是崇文帝当年拥兵围宫,逼着前朝皇帝禅位得来的,是以新朝确立后,没人再敢提及此事。
陆公却很平静:“陛下可知当年臣为何会死心踏地跟着您?”
崇文帝依旧没说话。
陆公继续道:“前朝皇帝昏庸无道,百姓沦于水深火热之中。可陛下胆识过人,胸有鸿鹄之志,欲解万民之苦。苍天护佑陛下,陛下亦不负天下,日日勤勉,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实乃当朝明君。”
崇文帝听后大笑:“陆清啊陆清,还是你聪明啊!”随后又叹了叹,“朕深居九重多年,倒是忘了根本!”
陆公目光如炬:“陛下,国之大事老臣不敢多加妄言,只是一时感慨罢了。陛下所问,还需陛下自己独断宸衷①,切莫惑于左右近习②或后宫嫔妃之言。”
崇文帝望着陆公,陆公也回望着他,沉默了一阵儿后,崇文帝起了身,开口道:“国公好好歇着。”
陆公想起身相送,不想又被崇文帝按下:“等你病好了,朕再陪你下棋。”
崇文帝踏出房门时,外面竟又开始飘起雪花。他望着渐暗的天色,心生百感,最后只是叹了一声,消失在一片雪雾之中。
陆长风做为长子,一直伴在陆公的床前伺候,几个儿媳妇也是每日都会来请安问候,蒋安沅做为孙媳亦是如此,甚至有时陆公还会留她和自己下棋。
见陆公越发有精神,众人不知轻松多少。
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公的病情却时好时坏,有时能进些吃食,有些却终日昏睡,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陆长风直接在清晖堂里住下,方便日夜照顾,可饶是如此,陆公的病势仍是有增无减,日渐沉重,陈氏等人私下开始商办后事。
这日,陆公将众人都叫到了清晖堂。
陆公半坐在床上,轻声说道:“这些年我大都在外边儿,没怎么问过家事,辛苦你们操持着这么大一家子。”
“父亲,是孩儿不孝!”陆长风哽咽道。
“长风,我是亏欠你的。”陆公叹了叹,“当年是你替我挡下了那一下才瘸了腿……”
陆长风抹了抹泪:“儿不后悔!”
陆公道:“老三媳妇呢?”
王氏原本是带着荣哥儿站在罗氏后面,但听陆公唤她,赶忙走上前来:“父亲,儿媳妇在这儿呢。”
“我们陆家欠你的太多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陆公分别看了眼两人,继续说道,“你们两个嫂嫂定要多多看顾些三房。”
陈氏、罗氏两人纷纷点头回道:“儿媳省得了。”
陆公望着王氏身后的荣哥儿,说道:“荣哥儿,你是我陆清的孙子,也是我儿陆长戈的儿子,往后要做个有教养的人,要孝顺你母亲,知道吗?”
荣哥儿行了礼,认真地点了点头:“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沅丫头!”陆公提高了声调,声音透着些嘶哑,“行之那小子野惯了,你多管管他!你们两人一定要好好的。”
蒋安沅强忍着泪,笑道:“孙媳知道了,祖父切莫担忧。”
陆公望了眼蒋安沅的肚子,又环看了眼众人,眼睛露出了笑意,没有疲惫的笑意:“罢了,我累了,下去罢!若是九淮和他媳妇回来了,再来喊我!”
众人闻言也不敢多打扰,除了陆长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是夜,蒋安沅不停地痛苦地呢喃着。
“不要、不要……”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地呼吸着,眼中含着泪花,似乎还能看见梦中那骇人的场景。梦中,陆九昭被敌军围困,乱箭如雨般穿过他的胸膛,他倒在血泊之中,双眼渐渐失去了光彩。
“大娘子!”守夜的月云听到动静,连忙掀开纱帐,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不免担忧道,“可是做噩梦了?”说着便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蒋安沅却一把抓住她。
“月云,”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刚刚梦见、梦见九昭,九昭他,他出事了,他……”
月云紧紧地回握着她的手:“大娘子 ,您是平日里太过忧思才做这样的噩梦!况且梦都是反的,姑爷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
“可是,可是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如今北境战事不乐观……是不是,是不是他出事了?所以才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脑子里又浮现出梦中的场景,心里焦躁不安。
月云正欲再劝,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钱妈妈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大娘子,老太爷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