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住地儿没几许,门那边儿又响起了石子儿打门的声音。
茛四也不记得今儿个是多少次唉声叹气了,他开了门,果然,是那畏畏缩缩的小毛孩儿。
“怎每次来都砸门?手断掉了?”茛四等他磨磨蹭蹭进了屋才把门关上,“还是偷偷摸摸,你偷|情啊做贼心虚?”
“偷你?”傻孩儿一进屋就本性毕露了,蹦蹦跳跳得往他桌子那儿跑,看到那儿并没有如上次一样摆上红苹果和金橘子,他抬头看了茛四一眼,却意外的没跟他讨要。
“偷得起么你,小贼。”
“我听跟你一道去的人说,你以后都不唱戏了?”傻孩儿还是长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眼睛却黑白分明好像能看到茛四心里,他貌似急了。
哪儿听来的混账话?茛四低下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脑子又磕哪儿了,还听起他们胡扯了?”他的笑容很淡,不久他呼出一口气,像下了某种决定,他说,“茛青衣可以没落一时,但茛公子永远是茛公子。没人能阻止的了我往上爬。”
傻孩儿突然对他笑了笑:“心机。”
“没心机能爬到这个位置?没心机你能在我这儿吃上苹果橘子?”茛四觉得好笑,这小毛孩子真是不得了了,嘴毒得很,“茛哥哥就是没落了也还惦记着你,哪怕遭人嫌弃也记得给你带山珍海味,你就这么对好人?白眼狼啊。”茛四指了指柜子上的一个木头箱,“估计还热着,闷囊噎儿的话就先等会儿,入夜了待别人睡熟你再去厨房热热。”
傻孩儿将信将疑看了眼他,不觉得一个就快前程不保的人还有闲心记得给个丑八怪带饭菜。但打开箱子却真如茛四所说,扑面而来温热潮湿的菜香。
傻孩儿抬头看了眼,见茛四要眯不眯着眼,笑着看他。他没吱声。良久他才开口说话,嗓子里像塞了把棉花絮,含糊不清又沙哑:“你这是把我当儿子养啊。我跟你说我可没你这么个心眼遍地爬的爹,落得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骂名,你也甭想占我便宜。”
“傻贝儿贝儿,”茛四一顿,他眼神诡异,“你看咱俩长得像么?”这小‘歪瓜裂枣子’说出去你是我儿,人不都以为你娘给我戴绿帽,我脸往哪儿搁?
傻贝儿贝儿听出了他话中话,朝茛四‘呸’了一口,又不话了。
小孩儿没待太久,和茛四唠了两句就拎着饭盒走了。茛四瞧着对方和上次没俩样儿的欢脱蹦跳样儿心里就止不住感叹。
小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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茛公子自打回了戏班子就没指望班子里的师兄姐弟妹给他好脸色瞧。瞿少爷那一闹把他在曲艺圈的人脉给削掉了九成,茛四火的时候戏班子跟着沾光天天忙得跟陀螺。现在他不火了那就是纯阻碍人家戏班子讨饭吃。偏生这姓茛的扫把星还霸着最好的屋子,快得引起民愤,眼看着那位‘憨厚老实’的班主子快被他这‘占着茅坑不拉粪’的蛮横举动给逼得原形毕露了,茛四终于拍拍衣摆,两袖清风自觉滚到偏院儿去了。他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位老班主挤着一脸肥肉对着他喜极而泣的模样------
啧啧啧,太可怜了,比他还惨,走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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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八,又是今年末月的廿八了。茛公子百日之前便套上了棉袄,远远看上去整个人倒也没那么单薄了。那位商小姐所说的话并没有应验,毕竟离她所说的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茛公子俩月活的跟个透明人,饭桌子上没他院子里没他,人只有起得早的或睡得晚的才能看见他披满了寒潮气的背影转进森冷的偏院。
就是人心铁的也架不住好奇心。结果就叫人晓得了茛四这厮杵在隔了三条街的街尾说了俩月单口相声。这消息传遍了上下,一时间昔日感情似铁的弟兄姊妹也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久前一戏千金的茛青衣现在沦落到了要站街角吹冷风讨饭苟活的地步。
班子里的尾随弟回来时甚都没顾忌,大着嗓门儿把消息嚎出了声,嚎完发现现在班主子的‘心上红人’也在场,场子顿时尴尬无比,那人仗着自己面生灰溜溜蜷角落里去了。
班主子的‘心上红人’现在是周大公子周常青。茛四前脚搬离了院子后脚他就朝班主子提出了要搬进去。这叫甚?那话怎么说的?------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
但架不住人周小生现在是讨饭求生的唯一希望来路啊,班主子脸皮极厚想都没想就给应下了。然后对方便顺理成章的住进了采光极佳的院落,成了二任主子。茛四当时知道倒是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没理谁拐进了他的新屋子。单只身子瞧的人辛酸。
他们消息灵通也准确,茛四是待在街口说了快俩月的相声,有时还轻装上阵自贬二三逗路人笑笑,哪怕这风都快把他脑袋给吹成傻蛋了,他一天也赚不了几个子儿,比起他火的那会儿,现在进口袋的铜板不足当初百分之一。除了一天俩饼子是真的穷到揭不开锅------谁让他平时傲呢,甚都看不上,甚都不存着留条后路。当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是非经过不知难’啊。
深秋的香城和南边儿的晚冬差不多,如今不觉走到了冬天,这天冷得都快掉冰渣子。近五更天的时候天都还黑着,穷光蛋茛公子却跟鬼上身似的毫无预兆在床上睁开了眼,真真诡异有毛病。别人缩被窝茛四钻小巷儿,茛公子搓着手不断哈气试图回些暖,但只见白色的雾气哈出来没离他多远就散了干净,根本的无济于事。他今儿得换个地方说------粱杂街口唱的时日太多了,人也不是天天都有那个闲钱施舍给他的,况且听一个人唱久了也没甚乐子了。
但再要换地儿也就只能跑几里外的街了。茛公子心里唉声叹气说这民国资本家万分险恶,他现在为了谋生也只能糊弄糊弄一些消息不灵通的老百姓了,吃的是骗子钱。但仔细想想:也不对。他也没求谁给他钱,都是自个儿受着腮帮子吹红脸吹裂的苦换来的血汗钱,怎么能叫‘骗子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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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人间天上快活楼,阴阳和合跛子街”。这‘快活楼’呢,说的就是个美妙似仙境的好地方------毕竟人活着总得有个死后当神仙的白日梦,要能活着就过神仙日子自然早点过,于是便有了‘人间天上’这个人为建造的仙境。但是咱今儿要说的不是这‘快活楼’,而是‘跛子街’。
天上对地下,有神就有鬼。这‘跛子街’就是专门贩些和阴间挂钩的物件,常见的小玩意儿就是些纸人儿、黄白元宝、金银箔纸、香塔甚么的;往大了讲无非订做棺材、骨灰盒;少部分做活人买卖,好比那阴婆婆通灵、白伶人唱丧戏、守头七的鬼薪。种种做的都是死人买卖,赚得是阴间财。这听着是蛮不吉利的,但是人却实实在在用的着。因而虽然这行掉阳火却依旧有不少人愿意干这勾当。‘跛子街’如其名,就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阴街,一整条大几百米的窄巷子中挤满了灰扑扑的香烛铺。这条其貌不扬的大臭虫都被朝东南的一堵高墙遮了严严实实,终年隐没在黑暗中见不得光,因而地表潮湿布满青苔。
小年前后七八天跛子街的来客最是多。茛四盯了俩月日历就等着这天。想他一唱阳曲的今儿竟然得做一回白伶人了,世事难料啊,事事难料。